和昨天一样，江春一大早到了学校。
是个极为普通的一天，没有校长，没有李承庆，有的是初春的阳光与微风，清澈又平和。只是在上课前，将几个学习好的学生叫到了科学办公室。
“看看人家！”早读时，班主任指着几个人离开的方向，歇斯底里：“不说让你们当什么刘恩绮金周耀的，起码考出个二十班吧！全一中最差的人就是你们！”
班上的人低着头，一言不发。毕竟都是扒了层皮考进来的，没人想就这样被否认努力。
江春望着窗外。
晴朗的天气，万里无云，湛蓝的天际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阳光落到飘落的花瓣上，那么温暖。
她突然想起一样东西。
可乐。
可乐，小纸条，江风和花瓣，一个没有名字的男孩。如阳光般，温柔又灿烂，像初春最轻的风，染着晨曦的暖色。
江春微微一笑。
早读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还是一群人抱着书，囫囵吞枣地乱念。但那天，全班都清楚地听见了班主任的最后一句话---
“就连江春都不迟到了！”
史无前例。
江春永远忘不了他们那时的表情，仿佛见了什么爆炸性新闻。
第一节是数学课，老师是个高高壮壮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脖子上还挂着学校的通行证。人很平和，但也许只是对二十班，简单的讲完知识，就叫几个学习最好的自己复习，至于剩下的，学没学他也不管。
临近下课，邻座的女生讨论起刘欣晨身上最新款的衣服，江春干脆掏出张废纸，算着物理定律。但算到一半，班里突然鸦雀无声---
她抬起头。
数学老师早没影了，李承庆正阴着个脸站在讲台上，满眼怒火。
又没什么大事，全班人面面相觑。
“上课都多久了！”他突然一拍讲桌，连带着粉笔都震了几下：“还在这里聊天！不思进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你们这样，以后有哪个大学能要你们！”
一群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对于一辈子为了成绩挣扎的人，几句伤人的话语所带来的重量，远超所有对于反常的好奇。之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变。
江春看看他，又低下头写起字。
不知为何，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次，今天的李承庆尤其怪异---
怪异到不像他自己。
“一群废物！别以为你们考上一中就是天才了！”台上的人依旧滔滔不绝：“整整二十个班，你们排倒数，觉得自己很光荣吗？学校所有的平均分都是被你们拉低的！所有！”
说着从身边抽出一张卷子。
“来！”李承庆高举着手：”来看看！这就是一中学子的……“
”……“
他突然不说话了。
江春抬起头，台上的李承庆正颤抖着，怒不可遏，全班也正用一种看笑话的目光看向自己。
“江春！又是你！江春！”他拎着卷子，大跨步走下台：“看看你自己的考卷！怎么样！满意吗！”
一张干净的纸被扔到桌子上，江春瞥了眼，除了印刷好的考号，就是歪歪扭扭的“江春”二字。
刘恩绮的笔迹。
“还乱画！我叫你乱画！”也不看看内容，李承庆一把抓起江春的草稿纸，几下子撕成碎片：“看看人家刘恩绮，量子力学的证明都能看懂了，你还有脸在这涂鸦……“
习惯了拿刘恩绮来做比较，对于这个例子，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可不知为何，今天提起刘恩绮时，李承庆好像……
更暴躁了。
“今天下午，全年级统一考试！”他扔下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春低头，看向纸片最后的公式。
……
真是个傻子。
坐在人来人往的食堂里，江春脑海里浮现出对方暴躁的身影。
就算李承庆看了草稿，回家把脑子想破，也绝对想不到看懂证明的到底是谁。
她笑出了声。
虽然刘恩绮这些年一直靠她伪造假成绩，但说到底，一个顶尖集团家的小姐，再加上从小得来的名声，再怎样都不会被人怀疑。可反倒是自己，出身卑微，又靠关系混进一中，真要出事，人们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她---
比如竞赛会议。
想到周六的事，江春拿勺子的手顿了顿。
混日子混的久了，似乎都忘了，学校也好，友情也好，这一切本不属于她。一个披着羊皮的伪装者，总会被扯下面具，暴露在聚光灯下。
随时都会。
江春沉默地望着餐盘。
人生中第一次，自己清晰地感到了恐惧。
她想活下去。
挣扎着也好，毫无尊严也好，她只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正想着，食堂远处闪过两个人影，一男一女，正端着餐盘聊的热火朝天。
！
江春蹭地站起身。
马尾辫，蓝卫衣，不是刘恩绮是谁。
同在一个高中，能碰到倒没什么新奇的，只不过会议事件过后，再想起对方，总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江春刚想走上前，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人海里，无影无踪。
……
她烦躁地收起餐盘，一股脑扔进回收点。但走出不远，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人喊“江春”。
江春回过头。
那个无名的男孩朝她微笑。
……
“你也在一中。”
“什么啊，还以为很明显了。“
“有点惊讶。”
“学校吗。”他突然停下身：“那有什么重要的。”
江春微微挑眉。
“你以为他们都是来学习的吗？”男生指指身后的食堂：“明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可一中是父母的梦想，不是他们的。“
说到一半，他顿了顿：“每个人，我也是。”
江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虽然一直都笑着，可头一次见到他微微落寞的样子，也并不突兀，反倒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自己。
“我在说什么。”对方摇摇头，又笑起来：“这么多年了，大家都这样，谁不是呢。”
“希望，算吗？”
“什么？”
江春突然抬头，认真看着他。
“随口问的，给人带来希望，算梦想吗。“
希望。
那是个被赋予色彩的词，如暖光，如一江春水，灿烂又孤独。
他似乎愣住了，瞪着眼看着江春，很久很久。
两人安静地走在小道上，透着阳光，藤蔓缀着星星点点的花，一层层织上天空。
江春听见一阵轻轻的笑声。
”当然。“
语气很轻，带着迟疑，仿佛像刚刚决定的。
江春张了张口。
你做到了，已经做到了，谢谢你。
她想这么说。
可看着那对随笑容一起绽放的酒窝，江春觉得他知道，又觉得他不知道。
那天一切都很反常。
天气反常，李承庆反常，面前的人反常，连带着她自己都反常起来。
江春自认不善言辞，可那天，在路过小路旁的贩卖机时，她略微不自然地侧过头。
“听说过吗。”
“什么。”
“喝可乐心情会变好。”
他哈哈大笑。
江春掏出几枚仅剩的硬币，熟练地买了矿泉水，又花了好久去找可乐的图标。
在最角落。
也许要买过无数次才能一眼发现。
罐子和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江春捡起可乐，递给他。
对方似乎说了些什么，也许是道谢，也许是开心，可江春一个字也没听见。
迎着阳光，她抬头看向他。
从脖子，到那罐可乐，再到右手手腕，和常人无异，是一种苍白的干净。
“谢谢你。”
“不应该是被救的说这种话吗。”
“我也觉得。”
一瞬间，脑海里是春日的江岸，是人声鼎沸的礼堂，也是小巷里黑暗的雨夜，一个人流着血，冰冷地倒在角落，她拖着那人的衣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眼前似有一道光，那么微弱，映着冰冷的雨水。无边的绝望，无底的深渊，离坠落仅一步之遥，她想到的，不过是个再简短不过的念头---
他还活着。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连带着面前的人影都模糊起来，隐约中，他一手拿着可乐，微微笑着，酒窝盛着明亮的日光。
你到底是谁。
江春又看向他，从脖子到手腕，从残存的期待到隐隐的失望。
你不是他。
可又为什么要说同样的话。
说短也不短的时间里，她幻想过无数次再见到自己救下的人。在下一个转角，在安静的小路，在微微摆荡的公车上，总觉得下一秒，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也许带着感激，也许带着愤怒，但无所谓了，只要见一面，一面就好。
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相信，活着是有意义的。
江春也许会道谢。
刀尖抵在脉搏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你。
也许会感慨。
两个濒死的人，又奇迹般活了下去。
也许会沉默。
他是谁不重要，现在想来，对自己抱有什么想法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还活着。
至少为了这一刻，抬头暖阳，那个无名的男孩拿着可乐，微微一笑，酒窝又漾在脸上。
“我是谁不重要。”
又或是为了道别时。铺天盖地的藤蔓下，他回过头，轮廓被描了一层暖光，温柔又灿烂。
“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定。”
江春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