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玉林饭店。
“不用拘束。“刘恩绮靠在沙发上，一脸悠闲：”我爸给我订的房间，随我干什么他都不管。“
江春胡乱答应了一声。
这是玉林饭店的顶级套房，从窗边往下看，整个城市的景观一览无余。飞鸟划过长空，白云迎风绽放，江水波光粼粼，沿着地平线一路蔓延到湛蓝的天际。
那天，世界出奇的耀眼明亮。
江春望着窗外出了神，又想到一周前的宴会，不由得回头看向刘恩绮。
“真的没问题吗？“江春皱眉道：”离场的时候，你已经是继承人了。“
关于前几天的事，她在车上听刘恩绮讲了个大概。消息不是自己发的，千真万确，可想到事情带来的影响，江春难免感到自责。
“放心吧。“刘恩绮一脸无所谓：”一个宴会，大家就走个形式而已，他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把继承人换了。”
“可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两人都清楚，各种不成文的规定还是要有。
气氛沉默了片刻。
“你不用上学吗？“江春略显僵硬地转移了话题：“都九点了。”
刘恩绮哈哈大笑：”今天是周六，上什么学。“
江春顿了顿：“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呗。”
“为什么要来玉林饭店？”
“啊。”刘恩绮抓抓头发：“说来话长。”
“……”
楼下突然传来人群的尖叫，两人凑到窗边，酒店门口多了几名黑衣保镖，中间围着一个男人，正扶着脸上的墨镜。
江春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刘恩绮。
“啊。是你喜欢的明星。”
刘恩绮追星这件事，整个刘氏和一中的人都知道，只是看在前者成绩的份上没有干涉。
“别说了！”刘恩绮笑着打了一下她：“我怎么知道他会来，说正事。“
江春奇怪地看了看她。
隐隐地，她总感觉刘恩绮并不惊讶。
”小春。“对方将江春拉开：”你知道科学竞赛的事吧。“
江春看着窗外，想了想昨晚的情景，点点头。
“昨天李老师刚找过我。”刘恩绮抱着手：“给了我套扑克牌，让我下课去他办公室，我就去了，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江春微微扬眉：”说什么？“
“竞赛缩招了。”
江春没觉得意外。
“缩了不止一点，今年的名额是史上最低。“刘恩绮叹了口气：“你知道的，这个名额全一中的人都在盯着。”
“怕什么，选谁都落不了你。“
这话是真心的，毕竟谁会放着一个天才不要。
“谁知道呢。”刘恩绮一脸无所谓的站起身：“就是这样，今天在礼堂开会公布最终名额，全一中的家长学生都来了，我也得去。”
江春挑挑眉：“那一中还真大方。”
“这不是重点。”
“……”
“小春。”
刘恩绮回过头，微微一笑。
“你会帮我的吧。”
“……”
江春什么都没说。
刘恩绮似乎很有信心，她盘着腿，托腮望向窗外的人影，微微笑起来。
“今天天气真好。”
她轻轻道，眼里是烂漫的天真。像湛空，像汪洋，像拥抱浪花的南风，灿烂又清澈。
江春静静望着她。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比起日后的无数个日夜，是多么奢侈难得。
阳光灿烂，一切灰暗无声隐去，像把破旧残缺的碎片拼了又拼，勉强凑出的短暂幻觉，脆弱又美好。而再往前一步，只一步，就是背负了巨大代价的光明。
被困在幻象中，还是走向真相，待黑暗更盛，光明欲烈。
江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可日后回忆起，又难免怀念这一刻。
无比怀念。
带着复杂的踌躇。
但那天，江春只是静静望着她，望着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
偌大的玉林市，混乱的一中圈子，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多少名门望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捞到的信息，是假的，都是假的，那又如何，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还要拿着这份假信息去竞争，去谋划，接着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江春不傻，她知道作为竞争者，能够了解真正的真相意味着什么。可看着那个灿烂的女孩，那个明亮的女孩，即将说出口的话停在了嘴边。
不能告诉她。
不知为何，江春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能告诉她。
绝对不能告诉她。
只要永远不说出口，自己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永远都是。无论事态最后如何发展，她总是某种意义上的赢家，而刘恩绮……
她不会害自己，可说到底，告诉她能有的好处，不过是简短的惊喜与道谢，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要开始了。”刘恩绮拿起手机：“一中那边的人已经入场了。”
“我……”
见刘恩绮正站起身，江春有些迟疑地打断了她。
“别的不用担心。”刘恩绮只当江春在问自己：“我已经叫人给你安排房间了，离这不远，一会有人把房卡送上来。”
“……”
江春看着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什么也不说。
没错。
不能告诉她。
“嗯。”她拎起书包：“我现在就走。”
“好……不！等等！”
江春回过头，刘恩绮正一脸兴奋地看着她。
“小春！和我一起去吧！”
……
礼堂入口。
毕竟由全国闻名的高中举办，再加上会议本身的保密性，外围贴了张大大的告示栏，配上几个穿黑衣服的保镖，背着手，不知道拿着些什么。
门口排了长长的队，几名珠光宝气的妇人们正牵着孩子的手，朝保镖出示着通行证。
”为什么不能进？“其中一个女人明显慌了：”这是孩子的老师给我们签字的！“
”除了科学部李老师的签名都作废。“保镖微微鞠了一躬：”抱歉。“
”凭什么！这是我们准备了好久的……“
女人的声音淹没在人海中，江春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刘恩绮。
”真的没问题吗？“她看着后者空空如也的手。
”当然没有。“
”那我……“
话音未落，刘恩绮熟练地绕过人群，沿着旁边的小路进了走廊。
“刘小姐好。”
“刘小姐好。”
意料之外的，一旁的保镖纷纷鞠躬，通行证的事只字未提。
“你先进去吧。”走到会场，刘恩绮停了下来：“我妈还在外面，我去找她。”
江春哦了一声，迟疑着回过头。
只一瞬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富人的世界，礼堂金碧辉煌，镶着精细的中世纪壁画。来往宾客皆是些达官贵族，穿着笔挺的西装礼裙，正举着高高的酒杯交谈。
江春站在入口，望着这幅宏伟的画作。
和她格格不入。
不，不是格格不入，而是完全属于两个世界，永无交集。
江春低头看看自己破旧的球鞋，拍了拍衬衫上的灰，随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毕竟是刘恩绮带进来的，她不能丢后者的脸。
桌上只有她一个人，摆着水和点心，连带着竞赛的宣传海报。她对后者不感兴趣，但出于好奇，还是拿起海报，随手翻了翻。
这不是她来的目的。
海报接近尾声，江春不为所动的扬了扬嘴角。
出身落后，成绩又垫底，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参加比赛。但刘恩绮问她的时候，江春几乎是在一瞬间决定了要来。
金周耀。
没错，金氏，金周耀。
既然要竞争科学竞赛的位置，那金氏的人无疑会出席会议，连着金周耀一起。毕竟是组织交代的任务，见他一面，对自己总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江春扬扬眉。
金氏没一个好人。
这是原话，神秘人说过，刘恩绮也说过。江春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想到母亲的死，她还是不由得倾向他们这一方。
至于金周耀……同流合污。
时针即将指向整点，宾客陆续落座，偶尔才进来几个工作人员。见刘恩绮还没来，江春有些焦急的看向入口的方向，但等了好久，只等来三个女人---
她们有专门的保镖带路。
江春一眼注意到了正中间的人，高高的，黑色卷发，涂着鲜艳的口红，正皱着眉看向身后。
“我家儿子还没来。”
“我女儿也是啊！谁知道他们几个跑哪去了。”
“……”
看来在找人，队列最后的女人干脆不言声，只默默牵着自己孩子的手。
“！”
江春瞪大了眼。
被牵着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宁氏二小姐，宁云竹。
不说对方人品极差，放眼全国，宁氏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这回居然把一个条件和她不相上下的送过来竞争名额，不像是要比赛本身，倒像某种交易。
江春对他们的了解不多，但比起宁云竹，宁云景才确实有实力，长年在一中的快班不说，成绩还没掉过前五。但不知怎的，宁家好像很讨厌这个懦弱的少爷，只偏爱张扬跋扈的宁云竹，现在甚至连一个信息交换的机会都不想给他。
真苦命。
江春摇摇头。
生在名门望族，还和她这种人过着一样的生活，试问宁云景会怎么想---
迟早会疯。
思索之际，面前一行人在前方落座，宁云竹正和身边的刘欣晨兴奋地说着什么，说到兴奋点，她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目光不经意间和角落的人相遇---
！
江春正冷冰冰看着她。
惊怒之余，宁云竹瞬间瞪大了眼。不知道是不是无意，刘欣晨微微侧过了些身子。
“多好的日子。”江春看见她用口型道：“别让某些贱人影响我们的心情。”
“可是……”
之后的谈话被人流挡住了，江春也没再注意。礼堂的另一角，眼见剩下的时间不多，一众目光的簇拥下，李承庆干脆提前走上台。
一片掌声。
“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他缓缓道：“我是玉林一中科学部的负责人，李承庆，接下来将由我……“
”李老师！“
发言突然被一道尖锐的女声打断，江春震惊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宁云竹正手指着礼堂后方，满面怒容。
“李老师！如果信息被泄露给没有通行证的人，您怎么想！”
！
这话说的毫无来由，宾客们面面相觑。
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泼，光天化日，这么机密的会议，就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哪来的什么没有通行证的人。
江春的眼神变了变。
“宁云竹。”李承庆竭力压制着怒火：“这些一会交给保安处理就行了。”
他知道宁云竹性子张狂，但从没预料到要到这个地步---当着各大全国知名权贵的面丢他的面子。要是平日，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可是自己的主场，办不好了，日后的利益可就难说---
比如校长的位子。
想到这里，李承庆连忙给台下的王曼语使了个眼色，但后者正拉着自己女儿的手，一脸骄傲。
“我们云竹长大了。”
“……”
无药可救。
“宁云竹。“无奈之下，李承庆只好朗声道：“你说的没有通行证的贵宾，到底是谁。”
“江春！”
！
一瞬间，全场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礼堂后方。
李承庆瞪大了眼。
他早就看这个拉低班上平均分的学生不顺眼了，如此一来，不是个解决人的绝佳机会吗。
江春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见人们看她，也只是不为所动地冷笑。
“没有通行证，所以呢。“
“你不知道吗！”宁云竹大吼：”门口的公示栏上写的明明白白，这是机密会议，没有通行证擅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
法律责任？
想到被拦在门外的女人，江春一惊。
”是别人带我进来的。“她强装镇定道：“她不需要通行证。”
宁云竹冷笑：”好啊你，逃学这么久学会撒谎了，能有谁带你进来，说说啊！“
“刘恩……“
“……”
话说到一半，江春顿住了。
刘恩绮不在礼堂里。
“看吧！看吧！”见江春没有回答，宁云竹哈哈大笑：“我说过什么！你这个骗子，等着进监狱吧！”
“我很遗憾。”李承庆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镇定道：“确实有明确规定，涉及到机密信息，没有通行证擅闯本会议违法。“
江春看向身旁的保镖，后者依然是那副冷冷的表情，背着手，无一例外。
”你们明明看见了！“她朝他们大喊：”进来的时候，是一个女孩带着我的。“
保镖们交换了眼色。
“从来没看到过。”那个朝刘恩绮问好的保镖冷冷道。
“……”
江春近乎疯狂地搜寻着刘恩绮的身影，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无数张嘲讽的人脸。
“怎么办……恩绮……”
这些年来，无论是母亲惨死，被父亲追杀，还是被迫接下注定通往死亡的任务，江春都无一例外地挺过去了。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无助，是在千百人中央，找寻这一生唯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刘恩绮。
震耳欲聋的议论声中，江春颤抖着轻轻道。
你在哪。
“按法律执行吧。”李承庆朝门口的保镖挥挥手：“把人带到警局。”
“活该！“宁云竹狰狞地大叫：”出身低贱，还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真可笑！“
那个留着黑色卷发的女人看了看她，摇摇头。
几名保镖快步走近她，从背后掏出手里的东西。
是手铐。
江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了。她只记得，那天，一众挣扎扭曲的人脸中，面前突然冲出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影，高举着纸条，大喊着什么。
那天，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孩。
黑短发，高高的，有点瘦削，眼神坚定又温暖，像破晓，像划破寒冬的春。
脸上有两个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