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赤罗在洪泽驻留了六天。

    其间胡道人往返了三趟，最后一次是押运混在善男信女中的敌国军探回府衙。

    敌国军探是陪着不语和尚偷渡而来，他们是为数不多善于水性的北地人。和尚是方外之人，不懂军事，与敌军大将传递消息的杂事都是两个军探在操持。

    两军探均为活口，他胡道人要立大功了！

    揪出军探时，他得意的胡须都翘起来，还不忘再度客气道：“老道能有今日之功全仰仗道兄了。道兄不如凭此在府衙某个职位，老道豁出脸去，也要向知州推举道兄。”

    海赤罗再度拒绝：“我不愿与朝廷之事牵扯过多。”

    于是，胡道人乐呵呵的离开了。

    翌日。

    一名背负竹篓，交领白衫青带束腰的青年，大步走进萧条的洪泽镇。

    他周遭环绕扑腾着一只拟真的小隼，硬木与金属相制成小隼呈褐黑双色，从头到尾体长不足一尺。

    小巧玲珑的法器隼在先领路，带着青年直奔海赤罗所在临时僧舍。

    到了地方，小隼啼鸣一声，收翅落向青年肩膀。

    青年竖了个剑指，凌空佯作劈砍式。

    一道隐带天青的透明剑气自他指尖迸发，在空中膨胀数倍，化成一道弯月弧，径直撞到僧舍的大门。

    喷涂红漆的厚木门被剑气轻易劈成了两半，向内砸倒，掀起无数尘埃。

    “哟——海红儿——”

    青年迤迤然的跨过倒塌的门板，拖着长音懒散道：“小海红儿，还活着没，师兄来接你回家啦。活着就跳起来让师兄瞧瞧方位。”

    正厅摆案画符的海赤罗手腕一抖，笔锋拖拽，符纸晕染出一团墨迹。

    旁边光明正大偷师的越朝，总觉得这声音有点莫名耳熟。

    海赤罗放下符笔，黑着脸快步出屋。

    越朝突然拖着长音唤了声：“小红儿？”

    海赤罗脚步一顿，扶额解释了一句：“无碍，这是我师兄燕赤霞来了，我去去就回。”

    越朝若有所思的抚摸下巴。

    紧接着，她也循声而去。

    印象中的燕赤霞应该是什么样？

    越朝有些记不清小时候吃晚饭追的电视剧《倩女幽魂》了，在她仅有的印象中，燕赤霞应该是个满脸络腮胡形似钟馗的中年大汉。

    记忆最深的是燕赤霞应该是个剑客，斩妖除魔，嫉恶如仇。

    影壁后，庭院中。

    勾着海赤罗肩膀，嬉笑怒骂尽显随心的青年，却与越朝记忆中的燕赤霞没有半点关系。

    燕赤霞富于春秋正当年。

    他乍一看如同文人墨客般风流倜傥，只可惜长了张嘴。他一张口尽是惫懒直白的语调，让人不禁想起金玉其外的闲汉或游侠儿。

    燕赤霞感官敏锐。

    越朝看他的刹那，燕赤霞反射性的回瞥了一眼。瞧见本相示人的越朝，他亦没有半分惊诧或是除魔卫道的意图。

    越朝有些许恍惚。

    此燕赤霞非彼“燕赤霞”。

    她再度意识到，她距离过去的生活或许不止隔了上千年的时光。后世的认知未必真实，需谨慎参照代入，她曾经的主观认知不该左右她的感官。

    上次碰到小青，她已略模糊的意识到这点了。

    海赤罗发觉越朝跟来，转而向燕赤霞低声简述起二人相识的经过，强调道：“虽说其形有异，但心思纯净，不似妖邪。”

    “海红儿长本事了，学会相面辨识妖邪了？”燕赤霞打量越朝几番，煞有其事的胡扯着戏谑道：“相面之术研究颇深啊，虽说你这朋友大体似人，可细节不同，你师兄我都没法从你这朋友的五官体态的瞧出什么，你竟然连善恶都看出来了？”

    “……师兄，我在说正经的。”

    “师兄也一本正经的在跟你研讨相面之术呢。”

    海赤罗讲了拿障目符绘制之法做交易的事，换了个说辞强调道：“我本来拿不准，想临时安抚，带她去寻师兄你。今日想来，已经不用了。”

    “听你这么说，这还是只品种不明的珍奇山野精怪了？”燕赤霞合掌称妙，当即道：“正好拿回去做山门护法！”

    “师兄，她多次救我于危难。”

    “那还不好，做成护法天天守着你，你再也不用担心遇到危险了。”

    “山门护法永失自由，对于她，这是恩将仇报。”

    “难不成你还与精怪交了朋友？嘿，那就不好捉回山门做护法了。”

    师兄弟二人的对话没有刻意背着越朝，仅是压低声音加快了语速。甚至燕赤霞还抽空避开海赤罗，故意对越朝挤了挤眼。

    海师弟，解释的是一本正经。

    燕师兄，玩笑的是逼真恳切。

    好一个拳拳关爱师弟的好师兄，燕赤霞是懂得调动人情绪的，简直将海赤罗玩弄于股掌之间。

    海赤罗余光极快掠过越朝，谨慎又笃定的答：“是，师兄，我视她为友。别说我门内无捉护法的先例，即便是有，我也不愿。”

    “你也记得咱师门没有捉护法的习惯啊，小海红儿。”

    燕赤霞哈哈一笑，愉悦的放开了对自家师弟脖颈的禁锢，舒展的伸了个懒腰。

    这对师兄弟的表情，简直像大三的学长拉着新入学的师弟，交头接耳的低语，传授讨论所遇到的学姐学妹之间的优良中差。

    越朝叹了口气。

    海赤罗只谨慎的说视她为友，这是有多没自信的社交恐惧症。

    她修长的耳朵略微抖动，佯装未曾听清，近前道：“我似乎听说有人要抓我去当护法？小红，我可把你当朋友，你不会出卖我吧？”

    虽不知越朝听了个真切，闻其言，海赤罗依然面皮发紧。

    燕赤霞瞧见自家师弟又失语了，解围道：“怎会，我们在聊近期的经历。是吧，小红儿师弟？”

    听着这双重奏般的称呼，海赤罗甩开朗声大笑的燕赤霞，心塞的准备回去画符。

    “认识一下。”燕赤霞友善抱拳，露齿一笑：“秦人燕赤霞。”

    越朝反射性回答：“汉人，越朝……？”

    燕赤霞哈哈大笑，摆手纠正道：“我说秦人，代指秦地之人，并非说前朝。话说回来，你难道是在汉朝时期首次入世？”

    不，她身份证上写的民族是汉。

    越朝礼貌微笑，她大概明白为何海赤罗拿不下他这师兄了。

    因燕赤霞寻上门，本打算明日启程的计划往后延了一天。

    晚饭时，他从竹楼里取出特地为海赤罗所搜罗的木属灵植，为自家师弟做了份暮食。他惋惜道：“急着赶路来不及，路上其实还听闻了彭侯的传闻，来不及细查。不然烹煮个彭侯肉，对海红儿你更加有益。”

    “师兄，我已不再是那体弱多病的小孩儿，用不着补身子了。”

    越朝在旁瞅得分明，海赤罗绝对是嘴上倔强，心中感动。

    做过晚课，师兄弟二人坐到一块，仔细讲述了近期的经历。

    燕赤霞的人情世故可比海赤罗妥当练达，见自家师弟不避讳越朝，便主动邀请她，美名曰旁听补充。

    师兄弟讲着，话题竟牵扯到了越朝。

    海赤罗说：“我曾应了她，寻到师兄你，便替她求一件障目遮眼的法器。”

    擅长炼器之术的燕赤霞诧异挑眉，反问道：“我听你说的，她这身法衣不是可以随形态变化自由转换，居然没有添障目之法？”

    “我不通冶炼，瞧不出来。”

    这师兄弟完全是两个性子。燕赤霞向越朝一摊手，也不客气的笑道：“拿来看看？”

    越朝顺手摘下左右护腕，凑成一对，递了过去。

    燕赤霞翻来覆去的研究，时不时甩出一道劲风或火苗。看得兴奋了，他啧啧有声的赞道：“还可以这么做？妙啊妙！”

    到最后越朝都有些心惊胆战，生怕他研究上头一道剑气把护腕毁了。

    她这套雷霆之心职业套装，在此世界绝迹。

    若是毁了一件，破坏了如今隐藏不可见的套装属性，不能再增幅她的体质，她可没地方补去。

    “你这法器是成套的吧。”

    “是，一共八个部位。”

    “若是寻常法器，我随手可以增添个障目之类的小功效。方才我粗略研究，你这套法器是不是和你气息相通，还似乎与你命理有牵扯？说实话，我不拆解研究个半载数月，不好擅做改动。”

    越朝思索了下，拒绝了燕赤霞想要研究的想法。

    这套雷霆之心套装是专属德鲁伊职业的“校服”，所以“气息相通”应该是说装备的职业限定条件。

    原本她装备栏里面的“校服”穿上身，就默认已绑定，他人不可用。

    因此，“命理牵扯”指的是角色绑定？

    虽然心存惋惜，燕赤霞依旧爽利的将护腕归还，他沉吟道：“做这套法器的人手法古怪巧妙，简直不像是此界的工艺。”

    越朝闻言，坦然直视燕赤霞，回了个微笑。

    她不是单纯的海赤罗，模棱两可的话诈不到她。

    更何况，她本就来得莫名其妙，要是燕赤霞真能揪出做雷霆之心套装的他界，她倒要谢谢他了。

    燕赤霞似是随口一提，转而与海赤罗道：“既然师弟你答应了，障目用的法器也不费事，这几天我找材料做一个。白水村之后呢，你们就来了洪泽？”

    “不，先去了盱台。”

    随着静静讲述的盱台洪泽之行，燕赤霞逐渐收敛了惫懒的神态，反问道：“师弟，你不觉得你一路遇到的瘟鬼疫妖太多了吗？”

    “好像，的确是如此？”

    “战乱引发疫病，疫病滋生妖鬼，不正常吗？”

    “不光师弟遇见，我同样遇到了。我原本还认为是个例。”燕赤霞指了指房顶，“你们也见过马鞍山神，既然有山神，你认为天上不曾册封瘟神？”

    海赤罗接过话茬，对越朝继续解释道：“有瘟神管辖，就算人间王朝有互有征伐，也不该满地瘟鬼疫妖。”

    “不如请神来问，师弟你与马鞍山神关系如何？”

    海赤罗脸色窘迫，余光看了眼越朝。

    燕赤霞了然，故意笑道：“是我问错了，依你的性子，一路与人交洽的该不会是越朝吧？”

    海赤罗一本正经的清嗓提醒：“师兄，我们正在说频有瘟疫的事。”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此问也容易，不如找当事仙神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