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总之就是，你现在已经死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能接受吗？”
就算不能接受也改变不了什么啊。
我一时百感交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先盘腿坐到那片柔软的沙地上，给自己一些缓冲的时间。
浩渺无垠的璀璨星海之下，我正与一只颇为圆润的柴犬面面相觑。
不管它的长相与我认知中的「柴犬」这种生物有多么相似，我也不认为它能开口说话是正常的事。
“这里是哪里？是地球吗？”
他没有看我，垂下的眼睛里流露出沉稳且安宁的神气。
我凝视他湿漉漉的鼻头下方：他是在笑吗？
“你觉得这里是地球吗？”他的声音脆脆的，像个五六岁的小孩。
我将视线投向我们身后明亮夺目的荧蓝光柱。
在距离我们无限远又仿佛无限近之处，无数簇放射状的荧蓝光线汇入光柱之中。
恍若树叶落尽的参天巨木，或是被连根拔起再被调转方向的树根与树干。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之所以来到这个地方，与我的死亡是不是有所关联？”
现在我很确定他是在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人，你很聪明嘛。”
“拜托，这种简单的推理连五岁的小屁孩都能做到。所以你能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是「道路」。我们所处的地方格外特殊，是「道路」的尽头，可以说是「起点」，「终点」也没问题，随你喜欢。”
“道路……？”
我无意识地重复这两个字。
突然之间，一个玄之又玄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该不会是在死后魂穿了哪个世界吧？
那只柴犬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似乎在认可我的想法。
“毕竟在我们的那个世界，被车创死的至少有一半都穿越了呢。”
“等等，你说「我们」……你跟我是老乡？！”不会这么巧吧，我可不知道地球老家有会说话的狗啊？
“你不记得我了吗？”他又露出那种沧桑中饱含深意的笑，“我是Cheems啊。”
……Cheems？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顿时回忆起来，某段时间互联网上爆火的柴犬meme，主角不正是这只拥有特殊笑容的狗吗？
随之出现的各种二创梗图和视频，更是将他的热度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我立刻对他感觉亲切起来，将一只手伸向他，他配合地抬起一只爪子放在我手里。
我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好像这是一次重要的历史性会面。
“原来是Cheems，久仰久仰，我从小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你的表情包，我每一张都彩印，贴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这样我无论是睡前还是醒来，都能看见你充满故事感的身躯。我的梦想就是……”
不等我吹捧完，他就举起了一只爪子打断我：“停停停，客气话咱就不必在这儿说了。能请你直接说重点吗？”
“你也被车创死了吗？”
“……”
他无语凝噎了一下：“当然不是。我成为这里代理者的，并将你的灵魂一起拉进来另有原因。”
我立刻认真端坐，表示愿意洗耳恭听。
“我想去海边搞点薯条。”
“……啊？”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功能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调。我是不是听错了？
但我还不死心：“你能再说一次吗？”
“我想去海边搞点薯条。”
我在如此神秘莫测的空间，遇见拥有与神同等能力的Cheems，而他召唤已死的我竟是为了去海边搞点薯条？
“你把我叫到这儿来只是因为薯条？就因为这个？”
“害，瞧你这话说的。难道薯条不重要吗？”
思维陷入混乱的我只好胡乱点头：
“呃、重要是重要……可是……”
“事到如今你就别否认了。你就和我一样爱着薯条。”
Cheems突然话锋一转，狗嘴边绽开一抹近乎可以称之为戏谑的微笑。
“你不至于忘记你是怎么死的了吧？”
……我是怎么死的？
下一刻，眼前绚烂的星空和广袤的沙丘竟全部不见了。
短暂的黑暗过后，我重获了光明。然而，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我顿时辨认出这无比熟悉的街景：这个路口就在我的大学附近！
不知多少次，我和朋友们一起走过这个交叉的十字，一起去逛街、唱K、下馆子。
它是我生活、记忆中的一部分。
暮色四合，闪烁的车灯、明亮的路灯、红绿交替的信号灯在夜色衬托下格外夺目，交织成一片光海。
悬浮于光海之上的，是街边一块硕大无比的LED广告屏，上面用最为醒目的大字提醒路过的人们，肯德基和某个知名IP进行了联动，只要购买指定套餐就能获得限量版周边。
川流不息的行人中，一个女生驻足，仰头看着广告屏嘟哝：“限量版啊……算了，就凭我从小衰到大的运气，绝对抢不到的。”
我想看清楚她的脸，可奇怪的是，尽管广告屏亮得炫目，她的脸却相当模糊。
抱怨过后，她不无遗憾地转身离去，又仿佛不愿彻底放弃似的拿出手机，一边走路一边点开肯德基的点餐APP，划拉着手机屏幕，口中念念有词：
“唉，果然早就被抢完了……但是既然都点开点餐界面了，不搓一顿说不过去吧，嘿嘿，正好今天也是周末……什么鬼啊，这个最便宜的套餐居然没有薯条……不行，去肯德基怎么能不吃薯条呢！加上加上……哎呀，这样不就超过预算了吗？！可恶，我就快要负资产了啊……”
薯条被加进预选菜单、再点掉、加进去、再点掉，如此反复循环了数个来回，她还是没能下定决心，魔怔似的不断向前走。
人行道信号灯转成红色，她也未能注意到。
直到疯狂的喇叭声接连响起，她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
一辆打着转向灯的小轿车横冲直撞地向她驶去。
接下来的画面便如同逐帧播放的慢镜头。
轰的一声巨响，她被车撞飞出去，手机摔到一边的柏油马路上，屏幕上顿时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
最后一幕定格在支离破碎的手机屏上。
那上面显示着弹出的预选菜单的倒计时结账页面，下单商品里没有薯条。
回忆到此结束，我又来到了那片星光笼罩的沙海。
“唉，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把薯条加进菜单里。”我叹口气，“这个故事告诉我，走路千万不要玩手机。”
“错！”Cheems纠正我，“这个故事告诉你，你到死都惦记着要不要用所剩不多的生活费搞点薯条。”
“去肯德基不点薯条，就像去酒吧不点金汤力，去KTV不点周杰伦，去上大号不带厕纸一样难受啊！所以我才那么纠结……”
我的声音愈发小下去，Cheems两步蹦跶到我面前，将小爪子轻轻搭在我交叠的手指上。
“那么你一定理解我的吧？我想要搞点薯条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我正是因此才选择了你。”
“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在过马路时纠结点不点薯条而被车撞死的人了。只要你答应我接下来的安排，我就能得偿所愿，你也可以获得第二次享受薯条的机会。”
可这话我越听越像诈骗开始前的画饼咏唱，顿时警觉地收回手：
“Cheems，其实我觉得搞点赛博薯条也行啊。再不济，你也可以用这里的沙子捏点薯条出来看看，要多少有多少。”
Cheems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心里都有点开始发毛了。
半晌，他才幽幽开口：“你可真不好忽悠啊。好吧，我承认，你上面的那两个方案理论上可行。”
“但是……？”哼哼，小样，被我猜中了吧？
“但是我实际上做不到。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只是这里的代理者而已，不是真正的「神」，不具备那么高的权限。”
我又是一惊：难不成，Cheems给我如此高逼格的感觉，全都是装出来的？
“啊，我明白了。你想让我成为你的工具人，替你完成某件你无法独自完成的事，对吧？”
“工具人可真难听啊。”Cheems苦笑起来，“但这么理解似乎也没问题，你就当是这样吧。不过，我还是想强调一下，我的心愿自始至终都是去码头搞点薯条。”
“光说不做就是假把式。”我说，“你也不能用语言证明你真的只爱薯条吧。”
“行，那么我问你，我接下来的安排，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可以证明。”
“即使你不答应我，也只是不能重返现实世界而已。大不了我们俩相依为命，数完天上的星星就数地上的沙子，全部数完就重数一遍，这多是一件美事啊。嗯，我们还可以堆沙堡，不错吧？”
我大致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只有一人一狗的世界。除了彼此没人可以说话。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
我浑身一激灵。
“那样实在太无聊了，还不如直接死了呢！你能让我的意识彻底死去吗？”
Cheems一摊爪，无奈道：“很遗憾，不能。这样就违背了这个空间真正主人的意志。”
好吧，我就说这背后的隐情没那么简单。
“这个空间真正的主人不希望我彻底死去？那个人是谁？去了哪里？你又是怎么成为代理者的？”
我将心中烟花般炸开的疑问悉数吐露，可Cheems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姿态，我只好悻悻闭嘴。
“怎么样？你干不干？就算你失败了，也只是再次回到这里而已，代价可谓微乎其微。”
是选择无所事事地待在永无止境的时间之中，还是选择充满危机四伏的未知世界？我想了又想。
安全平稳地度日当然最好……
但是，即使前途未卜，我也想拥抱无限可能。不，这么说太文艺了。
坦白讲，我就是一直对死前没能加进预选菜单的薯条耿耿于怀。假如当时我能果断地做出选择，那么我或许就不会死，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假如我当时把薯条加进了菜单……
“即便如此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没错。但是，薯条就是很好吃嘛。”
Cheems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怎样？你做好决定了吗？”
“干不干？”
“干！”
“就这样说定了？”
“就这样说定了！”
Cheems再度将爪子伸向我。我屏住呼吸，将小小的肉垫握进手掌。
我本来以为会有点啥炸裂酷炫的光效，但我还是想得太多了。
星星点点的光斑恍若萤火虫，从我与Cheems相接的手掌处冒出来，向我轻飘飘地飞来，停在我的头上、肩上、盘起的膝盖上。
它们非常暖和，就像温暖的鼓励和勇敢的爱。
在这个神圣的时刻，我本来不想多说任何一句话打破气氛，可恶的是我的嘴比脑子快了一步：
“薯门永存。”
Cheems先是一怔，随即郑重回应我：
“薯门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