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久和她们一样没吃晚饭,他工作了一会儿,自然也觉得饿了。
他本来计划在越家用过晚餐再走,没想到越宵明突然发难,最后大家只能不欢而散了。
方思久并不责备越宵明的骄纵,也不同情越雱的无能,只是觉得郑容周旋这样两人之中,未免可怜。
冰箱里有冷冻食品,他选了份牛排和一瓶鲜果汁,将前者放在烤箱里加热了一下,洒好配料黑椒汁,这一餐就当敷衍过去了。
他端着盘子出来时,江之矣点的外卖刚到,两杯黑糖牛乳奶茶,和一个番茄汤底的小火锅。
灯光映照在她的侧脸,勾勒出几分人间烟火气,显得柔和了;她和身边的人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亲密的朋友,其他一切不平凡的因素都在远去,至少在这一刻金钱仅仅是一个数字。
方思久没有再多看她,他直接上了二楼。
女生倒多瞄了他几眼,含笑道:“这就是你那个男嫂子?”
这句话有些冒犯,但江之矣并不生乎,她似乎包容了她的戏谑和暗含的试探,很漫不惊心、也很模棱两可的道:“你说呢?”
林言萱很无辜的挑眉,“我不知道才问你的呀。”过了良久,她又突然道:“长得也就这样嘛,你哥怎么看上的。”
江之矣深以为然,“我也觉得。”
方思久虽然刚才和江之矣同样作出彼此不熟的表现,但实际上内心确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复杂的情绪与江之矣本身无关,只是他向来以为她和自己是同样落寞的,然而直到今天才发现她也有朋友,但连她这样乖戾的人都能有朋友,这让他不禁怨怪世事的不公。
方思久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他开始认真的思考,要不要找个人。
倒不仅是寂寞:毕竟孤独一直是他赖以生存的养料;他剖析自己,觉得其中大概还有出于欲望的冲动:他有太多焦虑无法抒解,而这是多疑的人都会经历的。
他是在很严肃的思考性疗法对减轻他的症状会不会起作用。
虽然还没有决定好到底找不找,但其实方思久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希望找一个同江逾白有所相似的。
方思久认为,江逾白温柔而宽和,肯定不会介意。
一涉及到江逾白,方思久就忍不住想更多关于他的,包括一切好的坏的——时间日复一日的美化他,直到把他修饰成眉目柔和悲悯的神像。
方思久并不抗拒记忆和怀念的力量,准确来说,对江逾白的一切他都能坦然接受,有的缘分就是前生的一场债,他这样相信着。
方思久是在江逾白死后才明悟了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件事。
他对他的纵容并不是因为爱,或者说如果是爱也许就不会这样,比如他对萧絮云。他们是彼此尊重的,在精神一直平等交流的。
固然,在这其中有很多误导他的因素,但方思久不得不承认当时左右他的更多是征服欲,被江逾白这样几乎完美无缺的人喜欢这件事本身对他的自信和自负都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于是他忽略了很多显而意见的事,比如他的痛苦、他的忍耐和他的煎熬;他不是没看见,他只是不愿去看,他自欺欺人,他视而不见。
也许在他心中,他和江逾白从一开始就是不般配的,他们共度的时光不属于他,他在这段关系中只汲取让他快乐的就好,江逾白的痛苦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方思久最后决定还是等一段时间,倒不是处于忠贞道德什么,只是他的理性提醒他这背后的风险以及为了钱他应该遏制住这种冲动,至少先把云航内部稳定下来再说。
过了有半个月,越宵明破天荒的给方思久发了条私信,内容是邀请他出来,地点定在“国色天香”,一座高级会所。
燕京是国家的首都,大小各级官员极多,至少表层的作风抓得很严,这种不适合摆在台面上的娱乐场所往往建在拱宸的卫星城中;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为求一夕欢愉,很多二代子弟都觉得划算。
方思久是一个人开车去的,路上他思考着越宵明的动机,但到最后也想不明白,索性干脆不想了,反正法治社会,她就算想□□也没有那么容易。
“国色天香”的位置不算隐蔽,但也并不显眼,从外面看,门面匾额还有几分古韵。
他出示越宵明发来的邀请码后在引导下停了车,从旋转门进去,一众迎宾的男女中走出来一个右鬓簪着晚香玉、笑容甜净的年轻女子,她带着些吴侬软语腔调的普通话撒娇似的道:“先生,哪个包厢?”
方思久答道:“谢了荼蘼。”
“在二楼,我领您去吧。”她说,而他也默许了。
或许是出于职业需要,一路上她的嘴基本上没有停过。“先生经常来我们这一带吗?”
“没有,这次还是朋友邀请。”方思久翩翩有礼的道。
“哦……”她应了一声,脸上还是挂着笑,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
此时已经到了门口,她笑盈盈的说:“先生到了,我先回去了。”
方思久神色柔和的看着她,“好。”
然而他并不着急进去,灯光朦胧暧味的长廊中,他目送着她袅娜的背影直到不见,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看着她,方思久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忍不住想,母亲是不是和她做过一样的工作,而她又想不想像母亲一样从此脱离苦海、过上平静的生活?
方思久再没有一次像这样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已经和原先不同了,他有能力去改变别人的命运了。
他现在去找她还来得及,然后他可以包养她,假如她同意、他的人生不发生其他的波折,那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有孩子、也许他们会结婚。
但像她这样的人很多,而他救不了所有人,造成这一切的背后应该是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方思久对此无意探究。
他在心中对自己冷笑,何必如此冠冕堂皇呢,在心里又有什么不好坦诚的?什么都是借口,归根到底他只是不想罢了,他又不是江逾白,他的同情也只是同情而已。
方思久从来只在乎自己的人生,别人的悲欢与他无关。
他敲了敲门,脚步声近了,打开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靠在贵妃榻上的越宵明。他突然意识到,几乎他每一次看到的都是这样一个永远光鲜亮丽的她。
她今日穿了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裙,半散着发,手中只握了白金玉烟管,底部还垂了一络的珠穗儿。
旁边坐着一个番妃色旗袍的女子,她背对着方思久,仅能看清捧了只白地青花的瓷碗,里面盛着冰冻杏仁豆腐,上面还颤巍巍的立着两颗鲜红的樱桃。
另一边则又是个青褂衫的女子,在唱《梨花颂》:“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
还有两个一男一女伴奏的,分别拔着三弦和拉二胡,曲意悠扬。
一架纱桌屏,墨烟冻石的烟灰缸,墙上悬着一幅杏花图,左右对联字迹秀媚,书着“嫩寒锁梦因春冷,花气袭人是酒香”。
方思久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活色生香的场景,没想到却如此风雅,不由心生讶异。
越宵明懒洋洋的向他招手,“过来啊。”
方思久拣了把椅子坐下,似是打趣的道:“你倒逍遥。”
越宵明抿了抿抹了胭脂的唇,杨枝柳叶似的眉弯弯,透出几分嫣然的笑意,竟是异常的端丽明艳,“这里嘛…算是我家开的。”
方思久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但越宵明不说话了,只是合着拍子唱:“…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字字珠圆玉润,并不走调,虽称不上与大家媲美,但确然动听。
方思久更加惊奇了,“你学过?”
越宵明略一颔首,大方的道:“个人兴趣。”
她没有说自己小时候真的想过以后去唱戏。
江逾白幼失双亲,妹妹又任性得过分,他的早慧让对未来的忧虑和云航继承人所应有的责任感一直在他的血脉中流淌,即使他对管理公司从来都称不上喜欢。
而越宵明上面还有越雱,越安仁也没退位,在她觉得自己还能逍遥几年的时候,想过以后唱戏、说相声、当演员,比起幕后她更喜欢台前,她不能容许别人不注意她和不爱她。
随着年岁渐长,越宵明对现状的领悟加深,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个不为期待的孩子,对权力的野心在她的性格面中逐渐占了上风。
无能的父亲、愚蠢和软弱的妹妹弟弟,他们不再是她的亲人,而是拖累昆仑这艘巨舰逐渐下沉的垃圾。
在她越来越认识到昆仑的美并决定成为它最杰出的掌舵者的同时,她也越来越高傲,越来越残酷,现在的她对一切不能让她感到欲望和刺激的都失去了兴趣,而方思久大概属于后者吧。
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了,便让其他人都退下,方思久一时对这安静有些不习惯。
越宵明懒得应付他,敷衍道:“有人给我送了人,我都扔隔壁了,你有兴趣就自己去隔壁挑吧。”
方思久笑,自若的道:“能挑几个?”
越宵明挑眉,饶有兴趣的说:“你能要几个就要几个。”
而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越宵明面色微沉,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方思久和她对视一眼,识趣的去开门。
当他看清对方的脸时,不由微微一怔:那人正生得眉眼清隽,温柔疏离,他并不酷肖江逾白,然而都是如琢如磨,神骨相类。
他彬彬有礼的说:“你好,我想来找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