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尽头是海，那么蓝，满得快要溢出来。
海风细细凉凉地吹近，仿佛出自波提切利笔下，风神吐息，一切都那么轻盈，推着她靠向岸边。粉红色玫瑰飘落，万物恬静而温柔，如同虚幻的神话场景。
美神诞生，双目笼罩淡淡的哀愁，那种步入陌生世界的迷茫无助，与舒意同出一辙。
出乎舒意所料，除却戒指的插曲，一切都像是她梦中的婚礼。
订婚宴由黎浣一手包办，从细节看得出用心。
绿荫浓密，树影斑驳，墙面布满忍冬与蔷薇花叶，宾客与媒体散落，彼此安静地交谈，目光对视时，对她露出祝福的微笑。
这真实的场景，反而让这场假订婚，越发显得不真实。
婚礼是真的，宾客是真的，新郎是真的，新娘也是真的。
只有爱情是假的。
真真假假，彼此交织缠绕。
舒意想不清楚，应该如何定性此刻，到底是真，还是假？
“怎么还站在这里？嗯，就这么想当礼仪小姐么？”
黎浣微笑着走来，笃定地牵住她，走向场地中间的白色圆台。
手心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舒意难以忽略。
“……”
果然，像黎浣这种冷血动物，才不会和她一样，伤感而烦恼。
自编自导自演，不等场务打板，就已经入戏。
远比她要敬业，且演技绝佳。
舒意整理心态，扯出一个微笑，按照台本，开始自己的表演。
舒意不是能自己揣摩角色的天赋型演员，但她是个很好的模仿者，黎浣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新人致辞，她一字不差地背稿。
签订婚约，她大笔一挥地署名。
长辈发言，她掌声雷动地捧场。
交换戒指，她双目含泪地……收下一枚二手假戒指。
好气，还是自己正价掏钱买的。
黎浣低头，将戒指圈在舒意左手，末了突然在她指根用力一捏，恶作剧似的，使坏让指环收的更紧。
舒意吃痛，抬头瞪他一样，黎浣还是笑眯眯的。
轮到舒意，她没给别人戴过戒指，只觉得黎浣手指格外修长，戒指被缓缓推至指节尽头，像是走过一段很长的路。
舒意正要以牙还牙，狠狠掐他一下，黎浣却早有准备，微笑着抽回了手。
“……”
自己应该是世界上第一个，因交换戒指，被当场气死的新娘吧。
宾客送上掌声，几个看似黎浣朋友的青年，吹起口哨，“黎浣，亲一个！亲一个！”
“……”
人以类聚，王八蛋的朋友，不出所料也是王八蛋。
舒意双手握拳，强忍着不冲下台去。
好让他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沾沾婚礼的喜气。
原本端坐的客人，也被气氛所感染，起身越发热烈地鼓掌，加入起哄的行列。
黎浣没有动作，状似无奈地苦笑着，似乎场面被烘托到这个份上，他也有些下不来台。
“……”
活该，让你邀请狐朋狗友。
对于黎浣的窘迫境地，舒意毫无同情心。
黎浣凑近的时候，舒意正在畅想，要如何把这群垃圾朋友，大卸八块。
直到那张脸近到了有些危险的距离，眉眼英俊得让人心里发慌，舒意凭本能向后躲，却被人双手用力捧住脸颊，姿态强硬，让她无处可逃。
于是在舒意瞪圆的视线中，黎浣微笑着吻了上来。
还好，没吻到。
借着掌心的遮挡，黎浣停在距离舒意双唇一厘米的位置。
但外人眼中，新郎新娘已经吻得难解难分，气氛越发热烈起来。
舒意脑中一片白茫茫，仿佛成千上万的核弹接连爆裂，把她反反复复炸得稀碎，挫骨扬灰。
因为距离太近，视线无法聚焦，舒意眼前满是朦胧，只有那呼吸欺近，痒而温热，触感被放大，像是要在黎浣的气息中融化。
为了动作逼真，黎浣甚至偏头调整了角度，气息晃动，核弹头砰砰砰地炸开，轰得她浑身僵直，手指本能地蜷缩成拳。
白云苍狗，像是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几秒。
黎浣微笑着退回安全距离，见她呆呆傻傻，还好心地牵起她的手，一并高举和台下的亲朋致意。
舒意浑浑噩噩，仿佛黎浣是摄魂怪，以吻吸走她的全部灵魂，只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好在有黎浣，接下来流程，手把手牵着她完成，倒香槟塔，切蛋糕，礼貌地回敬祝福……两人始终手牵着手，舒意被黎浣拎着，洋娃娃似的任他摆布。
因为无法思考，甚至连她最喜欢的歌手秦昼登台，为新人献唱祝歌，舒意都毫无察觉。
等她再度回神时，已经和黎浣坐在媒体发布区，开始接受记者采访了。
记者：“恭喜两位订婚，请问预计什么时间结婚呢？”
黎浣笑道：“我是非常期待啦，随时都可以，关键要等意意点头。”
“……”
……意意？
谁是意意？不会是指自己吧？
一个小时前，不还是叫她“许小姐”么？
记者把话筒转向舒意：“那许小姐打算什么时间点头呢？”
一番惊吓后，舒意已经完全忘词了，见众人都殷切地看向自己，闪光灯勤奋闪烁，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
“顺、顺其自然吧。”
“意意这是害羞了呢，麻烦各位高抬贵手，不要逼她太紧，不然回家遭殃的可是我呢。”黎浣笑着圆场，摆出一副惧内的样子。
记者们都笑起来，气氛一片轻松和谐。
“……”
王八蛋，已经开始抹黑她形象，为日后分手作铺垫了是么。
记者：“很多人都好奇两位的恋爱经历，方便和大家分享一下么？”
黎浣看向舒意，深情款款地笑了下，仿佛回忆起恋爱经过，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才缓缓开口道，“说起来，我们是青梅竹马呢。”
“……”
青梅竹马难道是冤家路窄的同义词么？
黎浣接着说：“相识多年，我和意意都非常了解彼此，如今走到一起，也是水到渠成。”
记者：“那两位是什么时候确认关系的呢？”
另一位记者也笑着插话道：“是一见钟情么？”
舒意看向黎浣，不知他要如何无中生有。
黎浣笑了笑，自然道，“我们第一次见，还是在幼儿园呢。一见钟情的话，也太夸张了，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
记者们笑起来，却不肯轻易放过他，接着问，“黎先生喜欢许小姐哪里呢？”同时，有人笑着补充道，“不能用漂亮，这样显而易见的优点，糊弄我们哦。”
舒意也不由好奇起，黎浣会如何回答。
像是若能得到他的嘉许，胜过世间种种福证。
“这也太难为我了。不让说漂亮，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黎浣和记者打趣，故作苦恼。
“……”
舒意心中火起，在桌下狠狠掐黎浣大腿。
青年双腿修长，包含力量，即使隔着西装裤，舒意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躯体的紧实与温热，不由有些脸红。
“诶呦”
黎浣突然叫出声，吓舒意一跳。
“……”
没、没这么夸张吧，自己下手很重么？
黎浣满脸委屈，向记者们告状，“你们看，夸她漂亮，她还生气呢，桌子下手正掐着我呢。”
记者们都笑起来，善意地揶揄舒意。
舒意红着脸，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当众掐黎浣胳膊一把，让他闭嘴。
黎浣笑嘻嘻，假意躲避，两人打闹起来。
众人只当她恼羞成怒，越发觉得这对新人感情甚笃。
舒意却觉得心中憋屈，有口难言。
等舒意撒完气，黎浣才收敛笑容，继续回答刚刚的提问，正色道，“我觉得喜欢是一件很主观又很复杂的事，很多时候，你没有办法很清楚地说，喜欢对方哪些优点。”
“……”
舒意觉得黎浣鸡贼，就此逃避回答。
黎浣接着说下去：“因为喜欢，所以总是很盲目，不能理智地分辨。”
“……”
“明明是缺点，也没有办法讨厌，甚至因此而更喜欢对方。”
“……”
“想描述优点，又觉得语言太浅薄，任何词汇都不能描述心中的感受。”
“……”
“所以，很抱歉，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黎浣诚恳道。
记者们安静片刻，半响，有人感叹道：“喜欢一个人，确实是这样呢。”
舒意听他说完也愣了下。
不是感动，而对黎浣胡说八道，张口就来的能力目瞪口呆。
黎浣握紧她的手，认真地看向舒意，轻声开口道，“如果一定要说，我喜欢她什么，大概是，在她面前，我能很安心地展现不为人知的自己。她是最了解我的人。”
“……”
这句话舒意听懂了。
就是在外装得人模狗样，在她面前就原形毕露，彻底不做人了呗。
可惜记者们没听懂，动容于男人深情的假象，几位年轻女记者甚至偷偷擦起了眼泪。
记者转向舒意，问了同样的问题，“那许小姐喜欢黎先生哪里呢？”
舒意想了想，很难说出违心的话。
见众人都期待地等着她开口，只能厚着脸皮，吐露一个简单的字眼，“脸。”
在舒意看来，这是黎浣唯一的可取之处。
记者们齐刷刷看向当事人，黎浣没说话，垂眼笑了笑，似有几分以色侍人的辛酸，又似有几分爱到极致的无奈。
众人眼中的同情近乎凝为实质。
舒意无暇顾及落在身上谴责的目光，只想扑上去，把黎浣的脸当场撕烂。
给我去死啦，绿茶男！
装什么卑微痴情的苦情人设啊！
“刚刚黎浣真的亲你了？”舒途端着酒走近，眉头紧锁。
草地上，宾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等待舞会开场，舒意换了一身淡紫流苏裙，站在餐台吃甜品，叉子猛戳进蛋糕胚，狠劲一挖，只当是黎浣的脸。
“没有啦，他还算有分寸，只是借位啦。”舒意见哥哥面色铁青，连忙安抚道。
“就算是借位，还是很过分。怎么能事先不打招呼，就强迫你呢？”舒途看妹夫黎浣是一百二十个不满意。
“那种情况下，也来不及商量吧。”舒意倒是能理解黎浣的做法。
“你太单纯了，他明摆着是想占你便宜。”舒途见妹妹为黎浣说话，恨铁不成钢道。
“不至于吧……大家都在起哄，他也没办法。”
舒意觉得哥哥多心了，虽然黎浣向来诡计多端，但没有理由，费尽心思地要占自己便宜。况且如果真要占自己便宜，也不会止乎礼地，把吻停在半途吧。
“你怎么知道，起哄的人不是他特意安排的呢？带头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朋友。”
“……”
舒意有些动摇，想反驳却拿不出证据。
“你就是被家里保护的太好了，二十七岁了还这样天真，不了解男人的危险。”舒途痛心疾首，准备亡羊补牢，加强下妹妹的安全意识。
“……”
“男人表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都不是好东西。特别是黎浣这家伙，你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么？”
“哥，你想太多啦，我和他本就不对付，躲都躲不及呢。”
舒途严声厉色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你不要低估男人的兽性！男人都是很卑鄙，很下流的！什么甜言蜜语呀，山盟海誓呀，都是为了满足最终的淫邪私欲！”
“……”
舒意有些无语，想要提醒哥哥，他也是男的，倒也没必要说这么绝。
“不行，我还是觉得太危险了。这样，我给你买点报警器，辣椒水，防狼喷雾，水果刀，电棍之类的必需品，以后你见黎浣，记得都带在身上。”
“……”
随身携带这些东西，出门会被警车接走吧。
“还有，你知道男人的弱点在哪吧？如果他敢不规矩，你就踹他□□，不要留情，务必要用力，才能一击即中……”
舒途越说越离谱，黎浣浑然不知在大舅哥心中，自己已是何等无耻的卑劣形象，笑眯眯地向两人走近。
一声低沉悦耳的琴音，悠扬的旋律响起，舞会开始了。
第一支舞由新人开场，黎浣在舒意面前站定，弯下腰，伸出一只手邀请她，微笑道，“一起跳舞么？我的新娘。”
“……”
谁、谁是你的新娘。警告你，不要乱叫。
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转身离去，黎浣一定很丢脸吧。
虽然这样想着，舒意还是把手放入黎浣的掌心，彼此相拥旋入草地中央。
两人贴面而站，彼此靠得很近，舒意能闻到黎浣身上的香水味，雪松混合着琥珀与海水的气息。
广袤如同旷野，只有风经过那里。
浅淡的香气自黎浣脖颈处扩散，避无可避地，入侵舒意的鼻腔，让她想起那个无疾而终的吻。
黎浣把手放在舒意的腰间，绅士地虚握着，然而那掌心的热度，还是隔着衣物，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舒意想要避开这热源，向前却越发贴近黎浣的胸膛，腹背受敌，勉力抵抗，却溃不成军。
一支慢舞，曲调如同潮水，轻柔而缓慢地涨退。
最基本的交际舞动作，连旋转都很少。
强，弱，弱。
进，退，退。
舒意被黎浣抱着，红着脸不敢对视，像是要一头撞死在黎浣怀里，把头抵在男人坚实的胸膛。心中一边后悔没能临阵脱逃，一边对舒途的话深以为然，决心从此对黎浣避如蛇蝎。
倒不是担心他不轨，是担心自己对黎浣兽性大发。
那些防身武器，还是通通让黎浣随身携带比较好。
五感里充斥着属于黎浣的荷尔蒙，掌心的温度，身体的气息，以及低哑的声音……
“意意，你是不是有多汗症呀？”
黎浣把嘴唇贴在她耳侧，语气担忧地小声问道。
以此同时，捏了一下舒意与他此时交握的，湿漉漉的手。
旖旎的氛围一扫而光。
舒意觉得自己肯定是鬼迷心窍了，才被黎浣的美貌所蛊惑。
王八蛋，好好一帅哥，怎么就长了嘴呢。
舒意舞步不乱，踮脚凑近黎浣耳边，羞涩道，“被你发现啦，我不仅有多汗症，我手里还有脚气。”
语罢，越发紧握黎浣的手，试图以意念过渡脚气给对方。
噗嗤一声，鼻腔发出细微的气音，黎浣像是忍俊不禁似的，轻轻笑起来。
舒意抬头，撞上对方眼中笑意，与她所熟知的，青年总挂在脸上的笑不同。
如此温柔，似乎出自真心。
晃神间，笑意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近乎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