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知走后，夙尾站在洞口，将素色花灯又加固了一重，再把灯芯替换成荧石，可日夜不灭。
花灯的流穗随风飘动，上头还缠着谛知亲手编上的红绳。
那人说，“姑娘既嫌红绳累赘，便挂在门口吧。每当姑娘夜归时，瞧着也能多想我一分。”
他说话时总是那副风流轻薄的样子，随意又暧昧，无论什么都能张口就来。
可编起绳穗时，笨拙又小心，一双长眉簇得死紧。
弄了许久才弄好。
萤石透过灯璧，投下一圈昏黄暖意。
她拨了拨流穗，确认花灯加固得很稳。
倒也不是珍视，只是她瞧谛知喜欢，顺个心意，也算回报他的手段。
那日她若不是找来谛知，只怕血液流干，纵然谛知风流痴缠日日把真心挂在嘴巴，她也不能真的把自己视做奖赏，心安理得的接纳。
求人救已，自当还恩。
她打算等修为再恢复一些，寻个少见的宝贝送进浮元天宫回馈恩情，就此了事。
毕竟谛知于她，就如她当日同容辰交代的那样——
不是她可以沾染的。
春来转夏，夜风愈发清爽。
夙尾喜欢这股从林间穿行而来的味道，站在清风之中，闭目凝神，感受自己的妖力在月汐下缓慢恢复。
可惜不到原先的三成，连本命金鞭都召唤不出来。
放眼四界，能在一击之下几乎让她身死的宝物不算多。白崖山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放在嵇珠儿身上，现在想来也过于慎重，或许另有文章。
偊康的口吻是他被欺瞒。
是否欺瞒另说，息云精粹到底存不存在，是她更想知道的重点。
若有，总会有办法得到。
若无，显然就是一盘棋……
偊康，在里面执的又是哪一颗呢？
她的修为由偊康一手催提而起，她的履历也是为偊康而活。
但世事就像月色中晃荡的划船，夜景再美，总有终点。
船快靠岸，她和偊康，注定再难同船共行。
思及此处，她微叹了一息，打算进入洞府休息。
澄黄的妖气自她周身而出，拨向禁制……
夙尾猛然倒收妖气，旋即飞身高中之上，一掌运出金光，轰然拍向自家洞门。
金光如石子掷水，激荡起一波又一波的鸣音。
几声闷哼，从四面黑暗之处响起。
刹那后，各色妖气裹挟暗器法器犀利攻向夙尾。
“拦住，别让她跑了！”
一声粗吼响彻在青山之中，指引手下在空中伏击。
夙尾倒丝毫没有逃窜的意思，反而俯冲迎敌，攻击之余还顺手接一把暗器化为己用。
“可恶！老大，她抢我暗器！”
尖锐的声音伴随一身痛呼被粗吼之音踢倒。
“没用的东西！”
粗吼声开始高声低吟诡谲妖语。
风，闻声静止。整座山林，开始细密抖动。就连月色，也被乌云暗隐。
噗。
又有一道妖气击破灯笼，萤石滚落，碎为尘灰。
黑暗青山里，夙尾一袭白色衣衫，是唯一可视的颜色，最扎眼的靶子。
她静静勾起了唇。
六个埋伏之所她早已锁定，尤其是正在召唤地傀的狮妖，就在她身后十丈。
这些妖精应当是用了诡秘的法子阻断灵息，化为普通山兽，躲匿在周边山林。
方才见谛知在场，不敢动手。等他走后，才悄无声息的在她洞口设伏。
若不是她察觉到禁制有了细微改动，恐怕已经陷入阵网之中。
手段高明，很看得起她。
狮妖越念越快。
大地匍匐颤抖。
夙尾以攻击为防御，打退了新一轮的密集攻势。树叶在她脚底下狂卷，凝成六把飞刀。她倾注妖灵，如闪电射出。
几声惨叫与怒吼交替响起，一息之后，更是妖力疯灌，全力攻击而来。
狮妖坚持念完了妖语，长吼道：“受死！”
轰——
巨如高山的地傀冲破丘陵，土地崩裂，树木坍塌。
狮妖跳跃到地傀肩膀，桀桀怪笑。
夙尾游走在包围之中，躲开土傀一脚，一掌拍飞一名狼妖，后背却被冷箭穿射。
她一时不察，暗箭差点穿心而过。她踉跄跪地，吐出大团黑血。
箭头淬毒，无声无息，其妖力之雄厚，远不是这几个妖精的手笔。她再探四周，这才发觉在遥遥之外，还藏了不少痕迹。
又有更多的暗箭发射，她扬起结界，只手抵抗。
土傀等待的就是此刻，巨脚再次抬起，磅礴碾下。
好一场，精心谋划的围剿。
夙尾又中了两箭，才堪堪躲开这致命一击。
她一掌拍向自己，震出毒箭，反手射向狮妖。
一击即中。
狮妖惨叫着从土傀肩膀跌落。
下一瞬，又有新的妖怪，接替而上。
白衣染血，黑瞳漆漆。
夙尾幽幽凝视所有逼近的敌人。
土傀肩上新的领头者咬牙切齿道：“夙尾！你杀我族人之时，可曾想过也有今日？”
“自然想过。”夙尾终于出声，脸上浮现一丝嘲弄和悲悯，“只是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迟。”
她碾了碾脚底下的泥土，踢出一节深埋的兽骨。
“虽然来得晚，时机却挑得最好，不错。”
若她要伏击，肯定也会蛰伏到敌人最虚弱最孤立的时候。
夙尾伸手探向衣袖。
“她要请动仙君！”
领头之妖高喊，挥动更急更猛的攻势。
如此缠斗了数十息，也没能阻止得了夙尾拿出想要的东西。
只是她拿出的东西，叫众人意外。
夙尾缓缓拉出一把黑漆低鸣的玄刀，抹上心头精血，微微勾唇。
一双妖瞳竖起，嗜血无声。
众妖心头沉沉，彼此皆知到了生死之刻。
“杀！”
“杀！”
“杀夙尾！”
玄刀如黑夜，吞噬天地颜色，不辨血肉，不辨生灵。
许多血，溅在夙尾脸上，一些来自自己，更多来自别人。
她静默着，挥刀斩向每一个死敌，有如杀神。
广偊城。
候老接到玄雀来报时，一颗心差点掉了出来。
他哆嗦着手，捧起玄雀口衔之物，送进偊康的殿厅。
偊康正在看古域地图，沉沉看向打扰他的候老。
候老噗通跪下，高举手中之物，抖声道：“夙尾送来的。”
偊康视线落在那一团破布上，眉毛微抽。
“我记得教过她书信规矩。”
他召动破布，以法术摊开在空中，随即面黑如铁。
[因故遇袭，告假一年调理。]
破布血红斑驳，混着难以分辨的气息，昭示曾发生的混战。
像是阐述，也像是提醒偊康，这些血为谁而流。
直白又放肆。
偊康一点点将破布烧掉，敛容不语。
候老跪了又跪，终于试探道：“夙尾前月几乎身死，这次遇袭定然一番血战，突发之下，略有不敬……”
偊康抬头打断他的求情，重新摊开地图。
“无妨。”
候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偊康头也不抬淡声道：“继续送些滋补灵药。”
候老连忙应声。
“还有。”他敲了敲桌子，“再送些笔墨纸张，叫她练练字。”
事情的走向十分诡异，候老不懂，但很听话，麻溜的去办了。
只是一转身，老脸发苦。
这个夙尾！
这还是他投入三殿下麾下几百年以来，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通知殿下自己不想干活。
毛骨悚然的是，殿下还没发脾气。
上上个月得知夙尾差点死于白崖山之手时，他还暗自揣度过是不是自家殿下卸磨杀驴，来日会不会磨刀转向自己。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反转，那是不是代表三殿下并不是小肚鸡肠？
他擦着汗赶紧把这些大逆不道之词挥退，前去库房完成吩咐。
候老的手脚很快。
夙尾刚收拾完山中痕迹，沐浴更衣，披着湿长的头发站在院中欣赏月光时，便拿到了偊康送的包袱。
一如既往的治疗灵药，和一大捆的砚墨纸张。
她挑拣着吃下一把解毒止血的丹药，随手又是一团妖火把后者烧了。
月色沉寂，披在她的身上，有如一层薄衣。她伸出手，接拢一掌的月光，感觉有些微凉。
难得的假期，放在过去是想都不会想的事情。
曾经的她，只要有口气就会往偊康那里挤，也不管用不用得着，从来没有缺席。
如今，她却觉得这样闲散着也很好。
受了伤，也有受了伤的好处。
夙尾盘算了一下，再塑十尾金鞭在一年之内是难以做到，但是闭关四五个月，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到时还有不少闲暇，够她做上很多事。
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可爱明媚的小小身影，目光发柔。
倒是有好几年，没有去看过碧草，她跟着漆邙在冥府打杂，也不知升官了没。
她凝视着院中草地，株株小草细嫩又旺盛，像极了那个孩子，不禁莞尔。
不过去往冥界之前，她还得去一趟天宫办事。
她想起正好住在重天之上的谛知。
经过处理和治疗的伤口，依然往外渗血。斑斑点点印在她的单衣上，犹如冬日红梅。
她不以为意，从袖中摸出方才收捡的残破灯笼，这才眉头发皱。
纸木做的灯笼已经坏得不能再坏，无从修起。要不要再去人界买个一模一样的？
她难得的纠结了一下。
末了，她还是收起了残灯，顺便摘下尾穗的红绳。
她搓动着这根来自人间的小玩意儿，想到它挂在谛知发间的模样。
墨发红绳，倒是好看。
低沉拗口的咒语从夙尾口中吟出，一圈又一圈的金色结界犹如锁链，将小院捆紧。
夙尾锁藏好洞府，陷入长长的闭关。
再度开府，已是秋叶纷飞。
重获新生的夙尾负手走出庭院，闭目感受流淌在四肢百骸的浑厚妖力，静静沐浴秋阳。
她嗅着山间干枯萧瑟的清寒气息，许久才睁眼。
隔绝两界的重重云层高挂在苍穹之上，总是叫人仰望。
是时候去拜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