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孟宴臣一腔涩意戛然而止,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有急着去接衣服,而是静静地、细细地看着于漫佳的眉眼,一时间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就在刚刚,他把内心最真实、最脆弱的感受分享给她,被她开玩笑打岔了过去。

    而他,不仅没有觉得伤心,竟还觉得她在…安慰自己。

    漫佳好像在说:她是不会变成毛毛虫钻进去陪他的,要么他自己飞出来,要么跟她走,被她吃掉。

    思及至此,孟宴臣抬眼望去,于漫佳还在安静地等着他情绪平复,手中握着他的衣服。

    明明她自己也并不满意他刚刚给的答案,却仍然尽力装作轻松地调侃他。

    这样的漫佳让他想起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天下午,阳光正好。

    她也是这样乐观地、温柔地、不厌其烦地陪在自己身边,告诉他一切都没有那么糟糕;让他觉得,如果以后这辈子能有她陪着,那他之前二十年每日每夜的无边痛苦也不算什么。

    孟宴臣只觉得此刻内心柔软至极,竟是一刻都不想多等了。

    那就…跟她走,被她吃掉吧。

    “漫佳,”他开口,放缓语调似蛊惑她:“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我们试试?”

    于漫佳像是被惊醒,回神打量着他,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

    孟宴臣也望着她平静的眉眼,脸上完全没有臆想中的羞涩与激动,他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孟宴臣,我问你,”她开口,语气平平:“许沁来你们家多少年了?”

    “马上二十年了。”孟宴臣不知她所问何意,如实相告。

    他十二岁的时候,孟家收养了彼时十岁的许沁。

    她十六岁的时候被迫改姓,十八岁不到因为宋焰被付闻樱送出了国,一走就是十年,去年才刚回来。

    他以为于漫佳是在意许沁的事,下意识地辩解:“不过她中间出国呆了十年,所以我们只朝夕相处了…” 年幼的那十年。

    可惜那些话被漫佳打断,只好咽了回去。

    于漫佳笑笑,说:“巧了,我也出国呆了十年。”

    “宴臣,人生其实没有几个十年。”她仍是那样温柔地喊着他,慢慢问出的话却有些残忍,“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不介意你对她这十年间事无巨细、体贴入微的照顾?”

    孟宴臣只觉得如遭雷劈。

    他恍然地站在原地,脑中反复闪过她的质问。

    半响,他有些狼狈地偏过头,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纵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孩子,不懂那么多的情爱,可他凭什么,认为她就非他不可?

    他到底…凭什么认为她就会要他?凭什么她于漫佳一定要非他不嫁?

    近日来的相处时光如车水马龙般地映过脑海,孟宴臣闭上眼,有些无力的笑笑。

    凭第二次见面,她明明不喜欢孟家的氛围,答应帮忙后却不多打听一个字、多抱怨一句话。

    凭那日海风徐徐,她坐在椅子上,轻声慢调安慰自己,梦想也许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凭他在婚礼上失态,给她难堪,让她委屈,之后她却举重若轻地让事情翻篇。

    凭今日她笑语晏晏,递给自己她最喜欢的棒棒糖,告诉他人生其实很甜,而往事不必追。

    路边的灯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上,孟宴臣半张脸浸在黑暗之中,让人隐约看不清神色。

    他似泄了气,向后一仰靠在车身上,脑中闪过的却是他的一生。

    如今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这三十一年来,他每天都活在父母极高期待、严苛有加的教诲之下,努力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老板。

    他被父母慢慢的规训,一步一步按照规划安心长大,凄美的像只被钉在墙上的蝴蝶标本。

    他变得成熟、稳重、可靠。

    今时今日,他可以为许沁遮风挡雨、为父母排忧解难、为家族独当一面。

    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刻,会让他这样毫无由来地…后悔。

    后悔没有早点遇见她。

    命运的齿轮早在年少时就无形的黯然错开,孟宴臣有些绝望地想,倘若这辈子可以早一点遇见她,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被她治愈,可以早一点不用过得那么痛苦,也可以…早一点给她回应。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面对她轻飘飘地一句质问,他有的只是无地自容、无言以对。

    孟宴臣睁眼,看向对面的于漫佳。她仍在静静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们明明站的那样近,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猛然,一滴泪从他的眼中坠落,似狂风暴雨,掀开了他惯于伪装的一角,使旁人能窥探几分里面的无助与孤独。

    ———

    于漫佳瞪大了眼睛看着孟宴臣的那滴眼泪,难掩震惊。

    他这是…为她哭了?

    孟宴臣一把将于漫佳拽过来,自暴自弃般的揉进怀里。

    “不需要释怀,漫佳,”他开口,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声音中还带着丝刚哭过的颤意:“我只是希望…下辈子,可以早点遇见你。”

    于漫佳被迫靠着他的肩膀,惊愕较于之前更甚。他这是…放弃了?

    他的退缩来的太突然,打的她措手不及,于漫佳被弄的也有些哭笑不得。

    “喂,孟宴臣,”她挣脱开怀抱,眼中似有零星但真切的笑意:“我最讨厌别人提下辈子了。”

    她微微偏头,解释道:“有什么愿望与期盼,这辈子不去奋力争一争,谈什么下辈子呢?”

    孟宴臣没想到事情居然有转机,神色微怔,眼中痛楚还未散去。

    于漫佳最是见不得他这副自我厌弃的颓废模样,和她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如出一辙。

    那么的压抑、克制。

    崩溃的悄无声息、撕裂的万籁俱寂。

    如此平静地沉溺于人生的苦痛又放弃自救的模样,总让她想起一位故人。

    想起在那似乎已经远去的时光中,她也曾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陷入万般的懊悔与自责。

    “我没有想要为难你,宴臣。”她放柔了声音,害怕在他那濒临破碎的灵魂上再创一击,引得他走向即将发生的自我毁灭。

    “我只是觉得,如果要在一起,我想把这些事情说开。”于漫佳解释。

    纵使她确实放不下他,可是没有人,生来是一定要去守护某个人的。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他也需要在这段感情中有所付出。

    但是他哭了,所以她便什么也不想多说了。

    他的人生都已经这么苦了,她多纵着一点又何妨呢?

    孟宴臣品着她话里的意思,紧紧地盯着她,哭过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明亮。

    “漫佳…你,”他难掩激动,又怕自己会意错,便压抑着心中的狂喜。

    于漫佳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玩着脚边的小石子,说:“其实刚刚付阿姨打电话给我了,说五月四号是她和叔叔的生日,问我去不去。”

    估计是付闻樱怕儿子不够主动,让人跑了。

    “我答应了。”于漫佳看向他,笑意盈盈。

    “那以什么身份去比较好?”孟宴臣问的小心翼翼。

    于漫佳无语望天,刚才到底是把他吓着了。

    “女朋友呗。”她小声嘟囔,下一秒只见孟宴臣疾步走来,两人相视一笑,于漫佳被他圈进怀里。

    正是四月底的时节,黑夜来的越来越晚,今晚的月亮却是别样的圆。

    它高高地挂在远处天际,温柔又慈悲地注视着这对刚刚历经困难才在一起的新人。

    此刻的夜晚静地格外的美妙,连空气中都散发着甜腻的喜悦。

    孟宴臣心中的那只毛毛虫仿佛突然不见了,从此这世间只剩他自己,一个喜欢于漫佳的孟宴臣。

    彼时他们还不知道,从这一天、从此刻起,孟宴臣生命中所有的劫难都将戛然而止。

    而往后余生漫漫,他都会有他的佳佳相伴。

    ———

    五月四日,孟宴臣和于漫佳早早的到了孟家。

    孟怀瑾和付闻樱的生日在同一天,所以这个日子向来是孟家的大事。

    今年的生日不仅儿女都在身边,孟宴臣更是带着女友回家,所以当于漫佳捧着花站在门口的时候,一打开门对上的便是付闻樱脸上的笑容。

    “付阿姨,生日快乐。”她递过礼物,乖巧的祝福着。

    “漫佳来啦?快进快进。”付闻樱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气,热络地招呼着她往里走,“沁沁还没到呢,让宴臣先领你随便转转吧。”

    于漫佳客气谢过,在客厅和孟父孟母稍作客套后便和孟宴臣上楼参观。

    一进孟宴臣的屋子里她便瞟到了那只玩具猫,诧异之余又觉得甚是可爱。

    “孟宴臣,今天我更了解你了一点诶。” 她扑了过去,边撸着猫头边说,“没想到沉默寡言地孟总还是个闷骚,自己偷偷喜欢小猫咪。”

    孟宴臣失笑,解释道:“小时候想养来着,但是我妈妈她过敏。”

    其实还有些别的原因,强硬如付闻樱,是绝对不允许家里出现任何会影响他们学习的事情,哪怕只是一只宠物。可孟宴臣不愿让她知道,便隐去了缘由。

    “你还很想养吗?”于漫佳好奇。

    孟宴臣摇头,说:“还行吧,一般般。”更多的只是执念和遗憾而已,他对猫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那真是不巧,我也对猫过敏。”于漫佳两手一摊,“遛狗的话我又起不来,你可能这辈子和宠物没什么缘分了。”

    捕捉到她话里的意思,孟宴臣逗她:“这么快就要和我讨论这辈子了?”

    于漫佳炸毛,高声喊他:“孟宴臣!”

    她假装凶人的时候眼睛里总是亮晶晶的,甚是可爱。

    孟宴臣觉得心里最后那点不甘也逐渐消散了。

    “诶,哥…”许沁像往常一样,不敲门边说话边往里走,看到屋里有两个人的时候吓了一跳。

    “啊抱歉抱歉。”她连忙往后退了半步,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佳佳。好久不见,哥。”

    “孟沁,你以后注意着点行不行。”孟宴臣皱眉斥她,“都结婚的人了,一天天的还这么不知深浅的。”

    许沁耸肩吐了吐舌,表示知道了:“妈让我来叫你们下去…诶?你那一整墙蝴蝶怎么没了?”她指了指那面墙,疑惑。

    “都摘掉了,”孟宴臣淡淡回应,看了眼旁边的于漫佳,“这样阳光好照过来,屋里面亮一些。”

    许沁点头,表情似是遗憾。

    于漫佳有些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问:“蝴蝶墙?以前这里有的吗?”她倒不怎么感兴趣这个话题,可是孟宴臣提过毛毛虫和蝴蝶,她便有些关注。

    “嗯,我哥从小就想做个昆虫学家,他有一屋子收藏的蝴蝶标本和资料照片。我还送过几个。”许沁解释,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咦,他没和你提起过吗?”

    “没有。”于漫佳不去计较她是不是故意的,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孟宴臣。

    一时间空气中飘着些尴尬,见孟宴臣脸色微沉,许沁也意识到刚刚自己说错话了。

    她不安地扭了扭手指,飞快找借口道:“那个…我先下去了,你们也快点!”说罢也不等两人回应,反身就快步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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