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潢和之前差不多，里面就两把操作椅两面镜子，其中一面在上方裂开了，用透明胶粘住。
小默坐在操作椅上玩手机，见到有人来，大叫一声：“欢迎光临~”
前面三个字声音叠加囫囵放在一块，“临”字一词拖得很长，和从前老遇见商超门口的销售员别无二致。
就在小默起身，发现门口站着的周存二人，尾音戛然而止。
他咳嗽两声，把看了一眼手机活动着的屏幕，放进裤兜里，大叫一声：“妈！”
“来客了吗，马上哈，你先帮着洗头，我把饭了吃就来。”里面女声有些粗糙沙哑，同样也是吼着答。
“嘶——”小默抽一口气，抬头望着周存，又往里屋的门帘望去，最后低着头，手揣在兜里晃悠。
“我来……”
周存刚一开口，立马就被小默打断，语气急促：“我知道哥，这事我妈还不知道，你要不先洗个头？”
上门要钱，成了上门送生意的了？
“买家具这么大张旗鼓的，你妈能不知道？”周存瞧着王福明熟门熟路地坐在了操作椅上，“赶紧的，中午还得回去给我爸吃药。”
今早出门的计划也没想带上王福明，他跟出来，就带上了，又临时起意来了健康路，身上是没带王福明的药。
“她不知道你了。”小默说着，不自在地擦擦手，“上午正好有赶集，她那边流动摊位剪头了，去得早，天都没亮，回来睡到现在还在吃饭。”
周存想起小默刚才手里端着的饭，稀里糊涂的料理，给这句话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那你现在去说……”
这话还没落下，后方的帘布掀开，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正是小默的母亲。
她和小默的形象一致，只是发型干练许多，短发，发梢烫着微微的卷，个子不高，身子不胖不瘦，穿着短袖，端着碗的模样与小默如出一辙。
“哟，阿福回来了，挺精神嘛，来我这剪头吗？”
王福明听到这声音有所反应，轻轻蹬一下地面，操作椅转动过来，朝着女人的方向。
“阿萌是吧？”
蒙？孟？
王福明的发音不标准，周存不知道女人到底姓哪个“meng”，或者是小名。毕竟他们叫王福明，也是取的中间字。
“对对，还记得我哦！”阿萌点点头，说话时候咀嚼着一块素肉。
周存第一眼看着是腊肉，恍然一瞧发现是豆腐。
“坐坐坐，我吃完两口，就给你剪头。”阿萌笑着，又指挥小默，“快快，先给你福叔洗个头。”
小默站在原地，脚尖起又落，抬头看着三人一眼，犹豫叫一声：“妈……”
反是王福明，开心道：“是有点想洗头了。”
周存：“……”
你倒是会享受。
“你是阿福的崽吧，之前我们见过唉，当时店里忙哟，还没好好打过招呼。”阿萌说话热情，热情地到处飙口水，“你们剪头，就便宜收钱哈。”
“嗯，不剪头。”周存回答，当着这热情阿萌的面，突然共情起刚才没有开口的小默了。
“嘿嘿，你说什么，这剪不剪？萌姨给你吹的漂漂亮亮的，时髦不，我崽的发型就我吹的。”阿萌开始推销起来，指着店里挂着的打印图。
周存看一眼重新拿起手机，站在角落的小默，目光落在时髦的发型上，拒绝很顺利地说出了口:
“不剪。”
推销戛然而止，店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阿萌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刨着饭，筷子拍打碗壁发出清脆的响。
周存站着，无所事事盯着面前的女人。
她埋着头，个子又不高，周存只能看到颤动着的卷发，再往下，是衣袖一截因为使劲，划上去一截，皮肤形成了突兀的黑黄分界。
这是太阳烙出的颜色。
诡异的沉默因为一阵游戏的自动音效打破，小默撑起身子，走过来，隔在了阿萌和周存的中间。
他先抬头，放射一个自以为威慑力的眼神，又退一步，到阿萌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
“妈，要不给他吧。”
阿萌没说话，只是刨着碗筷的声音更大了，整张脸都埋在碗里。
小默还站在一旁，轻轻地扯着。
周存下意识看一眼坐在操作椅上的王福明，发现对方拿着柜子上的一瓶护发精油在仔细地瞧。
看图案，应该是橘子气味的。
似乎心有灵犀般，王福明从瓶身上的注意力挪开，抬头望向镜子，两人再次对视。
他笑笑，举起来精油的瓶子，摇晃时候从深褐色透质外壳看到里面的水：“快没了。”
“洗一个吧。”周存看着王福明，又道，“给我减。”
他刚说完，又想起昨天才洗过头，在248室。
算了，昨天洗得潦草，就当今天再洗一次。
养老院除了第一次进院需要自主修剪头发，其他时间都是按照每半个月的标准，请一次理发师过来——要是服务里带有剪指甲这一项就好了。
王福明确实没必要花冤枉钱，因为端午之后理发师又会来一趟。
阿萌的脸从碗里拔了出来，看着周存，抽出一只手拍拍小默的背：“去，给你哥洗。”
小默却站在原地，眼神轻蔑地望着周存，没挪动半步。
“快去，给你哥洗呗。”阿萌再次催促，又对着周存讨好似的笑笑。
“不要！我不要。”小默突然道。
“你这还孩子，怎么不听话。”阿萌轻声细语的呵斥，不能拂了周存的面，“等我会，我把碗放下，我来给你洗。”
阿萌说着，就要折回去，小默拉着她的衣袖，被拍了两下，放开了。
人走了，就剩小默，转过头，推着周存：“你走，你走。”
怎么说也是快成年的小孩，力气还是有，不知道收着，推得周存往后撤两步。
全然不似刚才在二楼吓破胆的小孩。
“不是欢迎光临吗？”周存问着，挡下小默挥出来的右手。
这话反而再次激怒小默，一甩手挣脱周存的桎梏，正想要往前再推一次。
王福明突然起身，使着莽劲一撞，小默被突然起来的动作吓一跳，重心不稳地几步摇曳到了墙边，扶着。
他看着周存，又看一眼王福明，一股气憋着，听见门帘声“哗啦”一响，终究是没说出来。
“你推别人干嘛？”周存小声教训王福明，“你什么吨位，一小孩给你闯飞了。”
“我就起来，没推他。”王福明脸上挂着狡黠的笑，用意写在脸上了。
周存笑，倏地感觉发现了王福明的可爱一面。
这下不是个犟老头了，是个会撒谎的老头。
“你要烫染吗？想你这个年纪，就该做个时髦点的发型。”阿萌的话颠来倒去就只有时髦这个形容词，“过来坐，躺下。”
周存往里走，小默又走到周存面前，伸开双手，想拦住他。
“小默！”阿萌大声吼，走过来，拉着小默的手撤下，“过来吧。”
周存点点头，跟着阿萌来到洗发台，坐了上去，躺下。
有只温柔的手摸上他的头，接下来水。
周存视线里是阿萌低着头的面容，才发现纹过眉，埋过的眼线。
眉毛尾端已经有泛红的趋势了，只是皮肤黑，看不明显。
可眼皮上的那根线，双眼间的间距一凑近，就能发现端倪。
人为的颜色、天然的颜色，成为阿萌身体的一部分。
四目相对，周存不自在，闭上了眼。
周文之前动过纹眉的念头，那会年纪都大了，风轻云淡地突然聊到这个话题，来问周存的意见。
他点头，表示可以。
起初他以为是周文想要再找一个伴，开始对脸蛋有了保养的乐趣，可无意像街道的几家商铺打听，也没听说过有人要给周存介绍对象。
他只当是周文的顾虑，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也回答可以可以，当作暗语是表示对她新找伴侣这件事的认可。
只是这念头说了几日，周文就放弃了，只买了一支眉笔，对着镜子画。
她画的时候周存在旁边看，还害羞，又局促，说着：“我问过价，现在纹眉时髦，学徒都得收费几张，我这年纪，就算了。”
画眉纹眉无所谓，对心情好就行，只要周文开心就好。
就那会，突然有一天，周文晚上连进货都没去了，说去商场买新衣服。
周存心说，相亲还要放弃事业，这么大费周章的。
直到第二天期中成绩下来，学校组织开展高中班级的家长会，周存才后知后觉地周文的在意。
“这个水温合适吗？”
有温水冲在周存的头发上，阿萌询问。
“可以。”
“行。”阿萌一只手插在周存的发间，轻轻地刮，“你用好点的洗发水还是一般的？”
“妈！”小默又在一旁大叫。
周存被吸引目光，想转头看他，可脑袋和脖子嵌在洗发池里，只能重新闭眼。
“我想要那瓶橘子味的。”他说完又补充道，“我爸手里的那瓶，就放在靠窗那把椅子对面。”
操作着的手停顿两秒，周存睁眼，瞧见阿萌坐直了身子在看王福明的方向。
“哦，那瓶。”阿萌重新回归姿态，周存默契闭上了眼，“那瓶是护发精油，你的头发——也能用，也能用。”
护发精油，周存对头发护理方面一窍不通。
他不可能说，我爸想要那瓶子，所以想用完了带走。
这自我伟大的言语，过于不顾及王福明的体面了。
“听小默说，我没来之前，平时都是你在照顾我爸？”
“你别听说，本来就是。”小默在一旁插嘴。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阿萌的语气切换自如，“是，你说老朋友了，能不帮着一把吗？”
“老朋友，你们船上认识的？”周存心下一惊，在脑海中检索船上是否有理发师这一职业。
“别，我可做不了他的大船。”阿萌笑着，“更小那会，我俩爸妈都在大学厨房帮忙，就旁边那学校，以前还是职校，现在成大学了。改了几次名，招牌换几次，食堂还是那批人。”
阿萌有意说起往昔，正是称了周存的意。
“就那大学厨房？福利不错吧。”
“是不错，当时还能分到房子，就这，本来是住房，改成门面了。”阿萌说起来又开始叹气，“理发，怎么说也是手艺是不，就是现在要追赶年轻人的喜好了。”
“我爸还没说过小时候的事，你给我道道……”
话还没落，周存感觉头皮一阵刺痛，睁眼与小默的双眼对视。
阿萌的尖叫和小默的嘶吼同时响起。
“皮痒了吗？快滚去写作业！”
“你个坏人也配我妈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