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人生地不熟，去厕所还得叫人陪着，很多东西不知道怎么使用...像个憨憨，现如今辛橙已经能很熟练的用这里的小电炉烧水。

    路荡不过是出去提了个快递的功夫，她人就已经在店里了。

    夜幕渐垂，点点透亮的星光撒在暗沉沉的天穹幕布之上，像是零星的盐粒，整条街都陷入了傍晚的繁华与喧闹里，饭店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刻。

    这个点的小鸟维修，没什么客人光顾。看着玻璃台后突然冒出来的半边纤细的身影，路荡站在卷铁门下，脚步微微一停，哪里来的小毛贼。

    辛橙也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来，手里还拿着一袋速溶咖啡，问：“要来一杯吗？”

    此时此刻，在她身后有袅袅升起的水蒸气，像青白四散的烟雾缭绕，她身量停停，填在其中，水汽很快就将空气给洇湿了。

    有那么转瞬而过的恍惚，像是在做一场浮沉不定的幻梦，路荡微微定了定神。

    她很自然，举手投足间一气呵成，用某种不太恰当的比喻来形容就是…很像工作了一整天的丈夫下班推开家门，妻子问他累不累一样。

    路荡不禁对自己的旖旎念头产生了丝丝惊奇。

    她那标志性的红灰色书包此刻正摆在不远处的椅子里，书包很大，塞的满满当当都是书，很难想象她那么纤细的肩背是如何承受得住的。并且她应该是刚下公交，公交卡还挂在脖子上。

    路荡挑眉靠在玻璃台边，不说话。抵着一双勾人的眼，将不速之客从头到脚打量了遍。

    辛橙面对他犀利的打量，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浮沉葳蕤的暖黄灯光印在她的发顶、眉骨间，有漂亮的罅隙阴影。

    路荡打量完毕，放下包裹，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身高体格上的巨大差异，使得辛橙在他的麾下像是一只去路无门的小鹿———

    气氛有刹那的绷紧，他人高马大的填在眼前，令辛橙有种无处可逃的后怕感。她屈于他眼下，缓缓抬起乌黑的眸，里面像是起了褶皱的深河。

    他…要做什么？

    滴答滴卡，墙壁上的挂钟看起来很老旧，走针声无比清晰，同时也包括辛橙她自己的心跳声。

    在空气都仿佛变稀薄的方寸之地，辛橙的目光渐渐变得警惕，很像是伺机而逃的猫咪。

    路荡见状，心满意足的微微挑勾唇角，也不迫着她了，而是轻声对她说：“我嗜甜，记得多加糖。”

    “……”辛橙差点以为他要欺压下来，腿脚已经隐隐有些发软虚浮，抓住水杯的五指越发用力，露出青白的颜色，没想到…他居然是想说自己偏爱甜口。

    在说完那句嗜甜后，路荡就从她面前离开了，半点儿刚才凌人的气势都没有。

    刚才一瞬间自上而下的压迫感瞬间消弭于无形，辛橙倏然松了口气。

    ...

    路荡走到一旁去拆包裹了，辛橙离得远远，看不清他买了什么，且是背对着，只隐约从包装盒上看见PE两个字母。

    PE...聚乙烯？

    她并没有多想，专注于泡咖啡。

    很快，他那杯加糖的咖啡也泡好了，就地取材，辛橙拿了王绪丢在这里的一小袋冰糖。想必是他们曾经在这六七平米的小屋子里涮过火锅。

    除此之外，辛橙还发现了其他调味品，连花椒八角居然都有，再仔细一看，原来架子上的锅碗瓢盆是齐全的。

    她：“……”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没想到三个混世的少年居然还有如此的烟火气。

    --

    周六那天，算是辛橙第一次和他的朋友产生接触，自然而然也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趣事。通过自我介绍，认识了王绪和葛朝，少年们的说笑声被风裹着一起吹过来，至今记忆犹新。

    时间在他们的身上飞快的游走，一不留神就到了午后。那天吃的是盒饭，葛朝去买的。

    很奇妙，有路荡在，辛橙居然不觉得饭菜腥，她足足吃掉了一整盒的鱼香肉丝拌饭。这也是这么长久的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吃饭是这样幸福的事情。

    辛橙是典型的理性型人格，性格内向，注重细节，不爱说话，更不爱成为焦点，相比起王绪那种热情暴躁的，她更习惯于做听众。

    无奈因为作业实在偏多，安静听他们唠了会就继续躲休息区做题去了。她一边写卷子一边考虑今后的打算。

    回到今次。

    她再度乘坐101路来到这里，为了讨要“补偿”，为了能安安稳稳吃一顿饭。

    书包里除了她自己的厚厚习题册，其实还有一沓职高生的自考本科计划，她替路荡准备的。

    辛橙将那杯特质的白糖咖啡递给路荡。

    路荡手里攥着把小螺丝刀，mini号，用来拆卸电脑主机板的。忽而看见一只白嫩嫩的细胳膊停在自己眼前，手里抓着一杯黑不溜秋的水。

    “给。”胳膊的主人说。

    路荡的视线往上抬，静静对上她的眸。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通透如镜，里面干净的印出他的倒影。

    “给我的？”

    辛橙点点头。

    路荡微敛了神色，抿唇不语，将小螺丝刀放回，去接过那杯水。

    杯子递给了他，辛橙扭头喝了一口自己的那杯，熟悉的黑咖味道，很苦，苦得透出酸感，但是很提神，紧接着她准备去取书包。

    这时路荡也喝了一口，他皱眉淡淡道：“苦的。”

    辛橙满脸写着不应该啊，她可是放了足足一勺计量的白糖。察觉他不满意，就放弃了去取书包，而是跑到他面前，微微蹙眉：“苦？”她眉眼间透着不信。

    路荡嗯了声，将这杯水放到了一旁，俨然是不打算喝的态度。

    辛橙：“……”

    她很少给别人做东西吃，算是绝无仅有的首次。

    “可能是糖沉在杯底了。摇一摇试试看呢？”她不死心，继续说。

    路荡却说：“可我喝下去的第一口，是苦的。”口吻间夹带偏执。

    辛橙听闻，瞬间陷入一默。

    “能明白？它对我而言，就是一杯苦涩不堪的昂贵兑水。”路荡继续说。

    ——即便经过改良，可第一口确实是苦的，你改变不了的。

    他看向辛橙的目光很淡，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考究。

    可事实绝非如此。

    辛橙不听他的，自顾自重新拿起那杯苦水，仔细晃了晃。

    再一次递给他：“你再喝一口。”她的眼底有轻微的执拗，“这一口，一定会是甜的。”

    “你就再喝一口吧。”

    “我保证，拜托你再喝一口。”

    她在求他。

    她在求我——这个念头一经出现，路荡的心泛起奇异的滋味。

    怎么办，她在求我？

    路荡啊路荡，你何德何能，让一个远在天边的姑娘求你。

    明明近在眼前，但又仿佛遥远的在天边。

    心软是他的命。

    在辛橙的坚持之下，路荡没办法，只能重新又喝了一口。

    确实不再苦涩，而是泛着淡淡的清甘。

    --

    辛橙写完物理的卷子，抬头望了一眼睡在沙发的路荡。他很悠闲，明明有大把的时间，却不用再正途上。

    尊重他人命运，尊重他人命运....小雅同学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荡。可辛橙不想尊重，她只想改写。

    她合上笔盖，从包里翻出来昨天熬夜寻找的职高高考题，将它们铺列开，紧接着悄悄地钻到了他的身右侧。

    路荡能感觉得到她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辛橙找了个比较好的角度，身体紧挨着沙发边沿，手里拿着一本错题集。

    她认真看了会儿，突然说：“嗯，说说那个人吧。”

    “我吃不下饭，都是因为他。”

    “你恨他？”

    路荡正躺着玩消消乐，闻言有些乐。

    一笑，眉眼间的殊绝劲儿就更浓。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丫头怎么总是这样不解风情。

    “恨么，没感觉了。”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违心的话语。

    恨，怎么可能不恨。

    短暂的沉默，辛橙又问：“嗯，你不回家吗？每天就住这儿？”

    “总是睡沙发，对身体不好。”

    路荡又笑：“我没家。”

    辛橙再次沉默了。

    路荡看出来什么，也没避讳，坐起来，换了个姿势冲辛橙娓娓道来：“他跑了以后，我就住他姐姐家了。”

    “姑母。”

    路荡嗤笑。

    “唯一的类似，大概她们都是母的吧。”

    辛橙问：“你的母亲呢？”

    “没了。”

    辛橙愣了愣：“变成蝴蝶了？”

    路荡目光微动，瞥了一眼她单纯柔顺的模样：“你很会说话。”

    辛橙不做反应，默了片刻忽而又问：“你有，可以用作纪念的物品吗？”

    “我是说，她有留给你什么东西吗？”辛橙换了一种方式和语气，似是也陷入进某种回忆中去，“我爷爷也去世的早，父亲就把他从前用的怀表和钢笔给收起来了，想他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

    “逝者已矣，生人却不敢忘记。”

    一句话，叫路荡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动容，他视线微眄，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之上。

    接着，他顺从地从高高的衣领下，取出一条项链。细看那链子上拴着一枚银色的旧戒指。

    怪不得他总是穿高领的卫衣，似乎是为了遮住这枚尾戒，不想叫它经受世人的目光考验，辛橙忽然能懂了。

    是一枚很旧，很旧的尾戒。

    辛橙目光定定的落在上面。

    “那年代能拥有一块这样的上海货，戴出去，其实是一件很有脸面的事情。”

    “你知道么？”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很独到，夹带着锋利感的俊俏。

    “并且这戒指的内圈，刻着一只蝴蝶。”

    “嗯..可以借我看看么。”辛橙露出很温顺的表情，靠在他的旁边，嗓音乖甜。

    路荡不假思索地把东西递给她。

    辛橙近距离看完这块伤痕错乱的银制尾戒，下一秒，却把东西从善如流地放进书包——从前摆单词书的地方。

    路荡见状，哼哧一声笑了：“做什么？”

    辛橙面不改色道：“替你保管。”

    路荡：“？”

    “你耍我。”

    辛橙的眼眸看上去依旧波澜不惊：“愿者上钩。”她分明不怕他动手去抢。

    路荡不说话了。

    气氛陷入落地针响般的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路荡，我跟你讲个故事吧。”她嗓音细细的，脖子也是，细直纤长。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样的洗发水和沐浴乳，浑身都香喷喷的。

    路荡眉宇间微挑，五指在黑色的沙发靠背上落错敲击。俨然一副不甚在意的态度，但也没明确拒绝。

    辛橙开始缓慢陈述起来：

    “从前，有一位父亲，他很喜欢钓鱼。”

    “可是他钓鱼的本领一般，他每次抛出去的鱼线总是会被湖边的枯草缠住。”

    “有一天，临出门前，他的孩子对他说，要不您还是不要去了吧。”

    “可他还是会去。”

    她声音很薄，也很脆，将故事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乌黑的眉眼间透着几分冷凝。

    忽略她一头乌黑浓密的发，跪坐的姿势有点像，小苦行僧，路荡不着调地想。

    辛橙继续说完结尾：“最后，他想钓的鱼，死在了小土坡里。”

    “也死在了那个出门垂钓的夏天。”

    路荡听完了，头微偏了偏：“你想说什么？”

    “我想，他应该也很难受的吧。”

    路荡低低的笑了，一双眼眸像是无垠的黢黑深海：“那是他活该。”

    辛橙并不语。

    过了会儿才说：“可是他的孩子，却一直在门口，笑语吟吟，满脸期待的等他回来。”

    辛橙说完，又淡淡地评价：“一个很糟糕的故事，对不对？”

    路荡不置可否。

    可那枚尾戒却被她作为代价给收了走，路荡觉得脖子上突然少了份重量，有些不习惯。弓腰屈膝，单手搭在膝盖上问：“要怎么，你才肯把东西还我。”

    这是他母亲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

    辛橙本也是想碰碰运气，既然有这样一个物品，也是认准了这点，才会这样笃定他会为了这个仅存的念想之物而被她拿捏。

    “做完这些题目，背完这些单词。”

    “职高的高考我已经了解了，你可以的。”辛橙看向他的目光很是绝对。

    说罢，路荡一看，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桌面居然铺满了职高的试卷：“你究竟想做什么？”

    “想不留遗憾。”

    她干干净净的眼睛里，黑漆漆一团倒影。

    路荡被她给镇住了。

    或许经年后，彼时的路荡已经不用再做题，更不用活在动荡和不安里。

    可是每到更深露重，夜深梦醒之际，他脑海中反反复复浮现的，不过是这一年，这个人，这句话，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