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五条悟身后突然出现一把转椅，他坐下懒洋洋地问道：“你知道梵天一梦吗？”

    五条悟挑眉，心念一动，同样变出一把转椅坐下。他一边理所当然地决定对方是“2号”，一边回答：“你知道的大部分东西我都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东西。”

    2号斜倚住椅背，用手背支起下巴，灰蓝疏冷的眼瞳看不出情绪。他身上属于另一个伊良波椿的痕迹，让五条悟心中生出难言的情绪。

    2号像是看出来了，半垂下眼，慢慢讲起本该不为人知的禁忌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一场人类难以想象的高位存在的斗争，上个纪元因此寂灭。

    之后，胜利者在世上投下了一枚卵，里面是个大得无法想象的胎梦，新的生命和纪元因此诞生。

    那次斗争，让现世与彼岸的边界产生了裂隙，它们存在至今，幻梦唯心的法则因此流入现世，灵、咒力、超能力、心灵力量……这些与现世物质法则相反的力量，由此而来。

    你还记得吧，冰室家、久世家、皆神村、胧月岛、日上山——”

    2号淡淡提起二人都了解的禁忌知识，“这些地方信仰黄泉，驻守当地的氏族数百年来衰落至血脉断绝，从被人尊崇的圣地败落成充斥死灵的禁忌之地，衍生了不少恐怖传说，却从未诞生出咒灵。

    那是因为当地的氏族，哪怕耗尽一代又一代人的性命，成了死灵也在镇守‘裂隙’，防止彼岸的气息从中泄出危害现世，防止胎梦之主的安眠被打扰。

    海姥族也是这样。她们的故地，是最接近彼岸的‘裂隙’。她们因为一个谎言，做了一件错误又正确的事——通过持续的献祭和血脉连接，将胎梦之主沉眠的意志接引到人间。”

    “神之子诞生了。”2号唇边扬起温柔眷恋的笑，“那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她的母亲，为她取了一个很美的名字，寓意是雪中盛开的山茶花。”

    五条悟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2号。

    “她才是真正的神之子。你看，祂的母亲在看着这里，等待这个持续了无数岁月的胎梦，彻底孵化的一刻。”

    2号抬头看向上方。五条悟也抬眼望去。

    巨大的苍白瞳孔，从遥远的星空之外投来视线，沉重得无法承受。有如实质的乳白光芒，像不可名状的危险异质，让人忍不住战栗和晕眩。

    却无法移开视线。

    整个人即将坠入苍白的苍穹。

    “不要看了。”

    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被冬日的寒气浸得冰凉，令他打了个激灵。

    五条悟扯下这双手回头，灰发蓝眼、戴着白色耳罩的小女孩呵着白气，像只可爱的小白兔，白得近乎透彻的可爱脸蛋上镶着两轮澄澈发蓝的冰湖，映出两个小小的，同样穿着冬装的白发蓝眼的小男孩。

    “你为什么不受那个东西的影响？”他不服气地问，同时手痒地捏住女孩子肉嘟嘟的脸， Q弹布丁一样的绝妙手感，好想咬一口。

    “唔诶？”对方不明所以。

    1999年的末尾起，以异态天体和「鬼子母神」的出现为序章，诅咒的力量海啸般暴涨，世界成了咒灵、怪物狂欢的海洋。

    诅咒的纪元来临。

    有人认为是「六眼」降世打破平衡的错，针对五条悟的刺杀激增，纷乱时节疲于应对的五条家不得不寻求庇佑，将五条悟送到薨星宫。

    他在这里结识了一个朋友，一个大人们对她毕恭毕敬、却总是离她远远的小女孩。

    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人类小孩嘛。五条悟没忍住扯开小女孩软乎乎的颊肉。

    有必要给她上那么多束缚吗？要是遇到袭击，她一丝咒力都用不了。

    灰发蓝眼的漂亮小女孩，四肢脖子都戴着锁链式咒具，衣物上也纹着密麻麻的符咒。据说全是天元亲手制作的封印类符咒，这个架势，简直把她当成超级无敌诅咒对待。他五条悟都没这个待遇！

    小女孩扁起嘴，反手捏住他的脸，“疼！你放手！”

    “你先放！”

    “你先！你先动手的！”

    “我才没那么用力！你哪里会疼！”

    “我也没用力！”

    这样谈判了好一会儿，两人终于同时放开对方的脸颊，各自揉了揉通红的脸蛋。

    “喂，刚刚的问题还没回答我呢。”明明知道小女孩的名字，但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态，五条悟总是不客气地用“喂”“你这家伙”叫她。

    小女孩蹲下，低头从雪地里抠出一团雪，慢吞吞捏出个雪球，不做声。

    “喂！”

    五条悟靠着她蹲下，用力戳了一下她的肩头，然后被雪球猛地砸了满头。

    小女孩跳起来迅速跑开。

    “才不告诉你！”

    五条悟甩头抖落头上的雪，危险地哼笑了一声：“打雪仗是吧，我最擅长了。”

    数个硕大的雪球，瞬间从雪地里拔起鱼雷一样射出。

    逃跑的身影一僵，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立即原地卧倒。

    ……

    她踩在积雪的墙头，展开双臂，摇摇摆摆地前进，走到边缘。

    “我就跳了哦！一定要接住我哦！”

    “我可没有失手的时候。”

    像是在玩信任游戏，五条悟挺起胸膛尽力张开双臂，她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他接住了她，然后被扑倒在地，还好身下厚厚的雪堆缓解了冲击力。两人陷进雪堆里，哈哈大笑起来，像极了两只天真不知愁的雏鸟。

    快乐而单纯的日子并不长久，春天尚未抵达，天元忽然堕落魔化，带着无数人一夕化身咒灵，以薨星宫为中心的地带不再是庇佑所。恰好诅咒之王两面宿傩挑战天元，误打误撞拖住了天元，让少数人类得以逃离。

    曾经被天元庇佑的她，被昔日毕恭毕敬的大人们丢下，独自面对那个极为可怕的咒灵——

    「鬼子母神」！

    由她的母亲智子堕化而成的，由全体人类对“母亲”复杂而澎湃的感情滋养壮大的，当今世上最为可怖的怪物。

    和神灵。

    「鬼子母神」首次现身便吞噬了以大阪为中心的西国城市带，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掳走无数孩童腐化为异人，对人类有种扭曲的慈悲，在她的统治下，无人死亡，却再无人类。

    在源源不断的无数咒灵的密集攻势下，人类死伤无数，防线一退再退，于是也有不想抵抗、宁愿投身异类的人。

    「鬼子母神」被奉为地上神灵，吸引了万千信众，越发强大。

    爱，是世上最复杂、最难解的诅咒。

    不然，极致的爱和诅咒，为何让人无法分辨？

    即便成了超越人类的伟岸存在，「鬼子母神」对女儿的执念依然不散，因而穷追不舍。

    “放开我！”

    被束缚类咒具控制，被压在角落里使不出咒力的五条悟不甘地反抗，“你们就让一个小孩去送死吗！”

    总是笑得像个无害老爷爷的五条家家主露出冷酷的面容，凝声说道：“我们不是天元大人，没能力对抗鬼子母神。悟，好好看着这一幕，记住这种无能弱小的感觉。你恨我也好，记住这种感情让自己活下去直到变强！强到能报复我，强到杀光这些怪物夺回我们的世界！”

    在他们的视线尽头——

    巨大的女性躯体，露出慈悲而美丽的面孔，月光妆点她的秀发，星光汇入她湛蓝的美目。

    母亲，海洋般包容，群山般肃穆，星空般伟大。

    母亲，低头向世人张开怀抱，唇边笑意圣洁而慈悲，赐下温柔垂怜的注视。

    母亲，全身布满鲜花与伤痕，腹部当中剖开，露出纠结蠕动的鲜红触须。

    庄严而美丽。

    恐怖又邪异。

    让人难以遏制地恐惧，和依恋。

    “妈妈——”

    她脚下小草一样渺小的女孩抬头呼唤，眼中滚落一颗又一颗泪珠。

    「鬼子母神」温柔地呼唤：“小椿别哭，来，回妈妈肚子里吧！妈妈会保护你，谁都不能伤害你！”

    “椿——”

    “椿——”

    “椿——”

    无数重叠虚幻的声音随着「鬼子母神」呼唤，她腹中的恐怖触须逼近小女孩，即将接引她重回母胎。

    “我最喜欢妈妈了。我只是，想要妈妈睁开眼睛，对不起——”

    她落着泪，朝「鬼子母神」张开双臂露出甜甜的笑，天元缚在她身上的重重封印瞬间消散。

    在她身下，深渊的阴影悄然展开，浩瀚咒力波涛一样无边汹涌而出。

    母与女，再一次死别。

    「鬼子母神」消失了。

    她的女儿，成了下一个，世界废墟中千万人崇拜千万人诅咒的对象。

    春天依然没到来。

    有一天，五条悟终于忍不住问她：“喂，你影子里藏了什么？”

    “咦？你看到了？欸——”

    她垂头抿起嘴捏着自己的手指，想回避问题的时候就是这种表现，一点都藏不住情绪。

    但这次，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一边嘟哝“还以为不用道别了”，一边蹲下将手伸进身下的阴影，捞出一个鸵鸟蛋大小的黑色虚幻的卵，炫耀似的举给他看。

    那枚卵由虚幻混沌的黑雾构成，星云般闪烁璀璨的光辉，一下下鼓动，透出玄妙莫测的可怖气息。

    五条悟吃惊瞪大眼睛，心中生出不详的直觉，下意识想拿开那枚卵，手指却无法前进。

    两人之间突然隔了一道无形的天堑。

    她注视那枚卵，脸上是五条悟看不懂的表情，喃喃说道：“这是我的胎卵哦。我，就快出生了。但是，我不想就这样结束。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随着她收紧手指，那枚卵瞬息融化成石油般的黑色液体，落入她身下的阴影，与此同时，阴影活物般一点点向上蔓延。

    “于是，我许愿了，向那个名字许愿让一切重来。”

    “笨蛋！不能和那些东西交易！老师说过多少次了！”五条悟气得怒吼。

    她心虚地笑了，像个明知自己犯了错下次还敢的猫咪。

    “对不起，许愿奇迹，必须支付对等的代价，只有否定这个现实大家才能复活重来。对不起，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成为朋友的，如果再见到我，你能不能告诉我——”

    “不要害怕，不要放弃，那是母亲大人，一点都不可怕，我一定会找到出路的，让世界延续，又能走出鸟笼的方法。

    不管怎样，我都想作为妈妈的孩子出生。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作业还没交给老师，喜欢的电视剧还没看完，我想成为正义的大人，妈妈说要带我去冲绳，我们一起就在那里生活……然后，再和你成为朋友就好了。

    我不要就这样结束。”

    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孩，除了和「鬼子母神」对战的那次，从来不哭。

    哪怕亲手祓除了「鬼子母神」，救了那么多人，仍旧因为是「鬼子母神」的孩子被恐惧，被排斥，被咒骂，她也从来不哭。

    哪怕是即将被吞噬的此刻，她也不哭，而是笑着道别：“再见。”

    再见，多暧昧的词——

    下次再见。

    或是永别。

    黑暗吞没了她。

    “椿！！！”五条悟声嘶力竭。

    他第一次好好叫她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空幻清脆的女孩笑声响起。

    五条悟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黑泥般的物质扭曲蠕动，化作和她面容一致，却是黑发黑眼，全然陌生的女孩。

    不可名状的存在褪去人类的伪装，彰显奇异让人战栗的非人感。那双渊黑眼瞳流淌着黑暗，黑发触须般飘荡，闪烁点点星辰的辉光，稚嫩透明的面孔美得令人心惊。

    她直视上方的异态天体，欢快笑着转了几圈，天真而野蛮地宣布——

    “再一次！我的愿望，我准许了！”

    “我否定这个现实，我命令，一切重来。”

    最后，她施舍似的看向五条悟，漆黑无光的眼里没有一丝感情，“下个轮回再见吧，朋——友——”

    新一轮的洪钟响起。

    上方不可名状的可怕天体碎裂，流火坠向大地。天幕皲裂，黑潮涌进现世，无边业火焚烧一切，扬起穿越时空的漫天灰烬。

    那个十岁的五条悟，他熟悉的残破的世界消失了，连同他的心愿——

    想和你一起度过这个漫长的冬日，迎来春天、夏天、秋天，下一个冬天……

    你知道吗？我们是同一天出生的，下个冬天我们一起吃生日蛋糕吧！

    等我们长大了，变得无比强大，一起夺回这个世界！

    所有心愿，所有遗憾，悉数被抹去。

    什么都不会留下。

    只有星空之外，群星摇篮之所，不可名状的巨大瞳孔投来永恒一瞬的无情注视。

    太古的鼓声粗粝孤寂地敲响，亘古蔓延的胎动从虚无深渊底部升起。

    无数星辰寂灭又重生，最初与终极的混沌旋转交织。

    一切无可抗拒地倒退。

    落下的雪向上飘回高空。

    他伸出的手后退。

    她离开他的怀抱，跳回积雪的墙头。

    她放下手，他看向天空，直视那个不可名状的异态天体。

    诅咒停滞消散，飞离本土的飞机倒退落回机场，被摧毁的建筑复原，死者复活回归……

    一切回到那个冬日夜晚。

    小椿乖乖地，没有打开柜子。她留在那片黑暗中，没有亲眼目睹妈妈智子的死亡瞬间，没有许下强烈到无法拒绝的心愿——

    “想要妈妈睁开眼睛。”

    她一直等待，在黑暗和血腥味中等待妈妈的呼唤。

    直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叔叔打开柜门，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抱出那片狭窄的黑暗。

    时空从这里生出两颗新芽。

    在另外一个未来。

    “悟，我的愿望拜托你了。要好好完成哦，不然会被天罚的。”

    她虚弱笑着，吻了吻他的眼睛。

    “我要睡了，不用再醒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总是来不及。

    总是无法挽留。

    五条悟紧紧抱住她，却无法制止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幻，像故事里的小美人鱼一样化作海上的泡沫消散。

    在他上方，高悬的银河收缩又膨胀至无限，无数恒星震颤，发光的果实绚烂坠落，可怖的时空裂隙展开，华美神圣的巨大金乌展开流火的双翼，映红了破碎天幕，孤独飞往通向过去的虚幻苍穹。

    末日来临一样壮丽凄美的别离。

    再无未来，再无再见。

    “你给我看的是什么？”五条悟捂住眼睛明知故问，无法抑制沉重的情感从眼中滚出。

    “我们消失的过去，和我这边的现实。”2号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