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六个人齐齐整整地站在皇上面前,都是二十五六的年华,有着饱满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睛。比不上后宫女子的端庄娴雅,却清婉可人。那是属于民间的自由。

    皇上不觉有些恍惚。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没有闻到过来自远方的气息。

    他生于皇家,自小被许多双眼睛盯着,没有太多自由可言。小时被拘着读书,长大了又卷入皇位之争,所谓自在的时光算起来……恐怕也只有刚及冠时的那两年了。

    如此新鲜的朝气,让他觉得渴望,神思荡漾,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

    那时,他还很年轻,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和热血,终于获得父皇和母妃的允准,和自己的挚友宋长信、妹妹楚雯一同离开上京四处游玩。

    他们一起在大草原上纵情驰骋,在山野间信马由缰,又或是在寂静的山村小酒馆中停歇,路遇凶狠的匪徒正要出手,却忽地出现一抹粉色的身影,三两下便将几个无赖放倒,而后飘然离去。

    那场景,他记了很多年。

    “皇上?”

    他缓缓回神,看见跪在地上的六人,心底生出怅惘,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淡淡对宋清道:“难为你费心,做件衣裳还找了六个人。”

    宋清也不知这话是挖苦还是随口一说,只道:“陛下的事,自然要操十二分的心。”

    这话听得皇上心里很是舒坦,也和颜悦色了几分,便应允了,看着她们将许多花样放在案上任由自己挑选,挑完了又开始量尺寸。

    他这几年断断续续地病着,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总感觉懒懒的。然而当女子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背,他又觉得身体似乎好了一些,那些年轻的力量从柔软的肌肤上蔓延到他的身上,弥补了这几年的疲惫和空虚。

    年少时,小山村中出手相助的姑娘打倒匪徒时,那细腻的肌肤也曾无意识擦过他的脸,也是这样的柔软。

    “你家在哪里?”

    他激动地追上去拦住她的脚步,期盼着想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胸口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血液和十六岁的少年一样滚烫。

    对方噗嗤一笑,“你喜欢我?”

    上京城的姑娘,从来都是温婉含蓄,哪里有这样热烈的感情。他一时招架不住,竟破天荒地微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话都说不出来,还怎么追姑娘?这位大哥,劳烦让开吧,我要走了。”姑娘笑着说道。

    她打趣,可他却不高兴了。自己是皇子,向来只有别人往他身上贴,哪有像她这样的。骨子里的优越感容不得任何挑衅的姿态,哪怕只是无心。他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有了些傲慢的姿态,“我是上京人,我喜欢你,你跟我回去吧。”

    姑娘诧异又疑惑地看着他,不禁皱起眉头,“你是上京人又如何?你便是皇亲国戚也没有这样脱口要我跟你回去的道理?你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你么?荒唐。”话越说越冷,姑娘毫不客气地道:“再不让开,我就要动手了。”

    “你……”一腔真心被泼了冷水,他又委屈又生气,不愿说软话,也不愿让她走。

    对方本可绕道而行,可显然,她不是委曲求全的姑娘。看她方才打倒匪徒的模样,功夫也不错。她冷冷地看着他,非常不高兴,似乎下一秒,就会像对付刚才那几个匪徒一样对付他。

    最后还是长信上来解围,对自己低声道:“咱们是出来游玩的,生了事传到上京,以后可就出不来了。”

    这是他足足求了父皇和母妃一月才得来的机会,比什么都珍贵。他心有不甘,也只能退让,于是慢慢放下手臂,人退到一边。

    宋长信对着姑娘恭恭敬敬作揖,微笑着道:“我大哥向来说话直爽,长信在这里替她赔个不是,还望姑娘多担待些。”

    姑娘不满道:“我跟你们可没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担待他?”

    “凭我们对姑娘感恩戴德可好?”长信温声道:“姑娘方才救了我们,我们感激姑娘。这村子出去到下一个镇上足足五十里路,想着姑娘孤身一人不安全,所以不如我们同行可好?”

    “孤身一人?不安全?”姑娘不屑,“方才若不是我,那几个人就要砸了酒馆了。你们两个人,连架都不敢,连妹妹都保护不了,还操心我,得了吧?”

    可她并不知道,此二人不是不敢,而是出身高贵,不想多生事端,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与人动手。方才那些人威吓酒馆小二时,宋长信本想用言语说服对方,却被她抢先出手。

    被一个姑娘劈头盖脸说了两句,身为皇子的他脸上挂不住,长信却丝毫不恼,从容一笑,“姑娘教训的是,我二人受教了。不过我们陪姑娘一同上路,即便身手比不上,也能替姑娘挡挡刀剑,可不比那盔甲好用?”

    闻言,她竟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清澈,是那般娇俏可爱,比宫里和王府里的女人都要灵动。他看得痴了。

    可是眼中人的目光却不在他身上,而是一直看着长信。

    她拍了拍长信的肩膀,笑眯眯地道:“鄙人不才,无父无母,自然无家。但你的话听得我很高兴,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

    那时,他多么希望是自己让她开心,是自己跟她说话。他心底感到失落,即便时隔多年,依然觉得可惜。

    于是,他不由抓住了现在的手,对她道:“想不想进宫?”

    正在量他腰身尺寸的绣娘手抖了一下,脸上刷白。她何尝不明白这意思,立即道:“陛下,民女……已经成婚,还有夫婿和儿子,恐怕不能进宫了。”

    这样啊……真是可惜了……

    他沉下脸,松开绣娘的手,心里很不高兴。

    这短暂的转变让宋清始料未及。好端端的,怎么开始想这事了。不能再拖了,再下去还不知陛下要想些什么来。这会儿赵扬已经走远,应当是安全的。

    她看看外面,只剩下几个小太监和门口的守卫,并无旁人,屋里则只有一个大太监,便拉着抖成筛子的绣娘到身后,其余人纷纷会意,齐刷刷地退到宋清身后。

    宋清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皇上身边,低声道:“陛下,宋清有事相求。”

    皇上以为是国公府的事情,不耐烦地道:“你要说的朕知道,只是……”

    “陛下不知道。”如此大胆的话,宋清说完,自己都捏了一把汗。

    皇上忽地抬起眼,不悦地道:“宋清,你逾越了。”

    宋清定了定神,再次道:“宋清有罪,可宋清相信陛下喜欢听真话,多于虚情假意的遮掩。”

    皇上渐渐察觉到了什么,看她一眼,“你要说什么?”

    宋清道:“事关国公府和秦家内情,还请皇上屏退左右。”

    果然,一提到秦家,皇上神色一凛,对大太监道:“去给朕泡杯茶来。”

    “是。”那太监会意,很快退出御书房外,还将门外的小太监和守卫都带去了院子。

    宋清这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抬眼道:“陛下,今日带此六人进宫,其一是为陛下做衣裳,其二是有一桩事,需让陛下知道。”

    “说。”

    “除了思思,其余五位绣娘来自徽州。”

    皇上怔住。徽州,真是太熟悉的字眼。他渐渐眯起眼睛。他当然不会忘记与徽州有关的事。水灾弥漫,疫病肆虐,还有……僭越。他不会惩罚徽州官员和百姓,而宋清居然胆大妄为到将徽州的绣娘带到他的眼前。

    “陛下寿宴上,徽州送给太子的那份万民锦绣图,是由徽州三十位绣娘合力所做,而这五位便是当时提出要送太子贺礼的五位。”

    皇上的脸阴沉沉的,这是在往他的眼里揉沙子。宋清知道他不痛快,却还是要这样做。“此事已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宋清道:“陛下寿辰,徽州百姓给太子送礼,却不给陛下,是他们僭越,可是这样僭越的主意,却是有人给她们出的。”

    皇上冷冷地哼道:“宋清,太子是储君,被徽州百姓爱戴,朕很高兴,谈不上僭越,倒是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宋清道:“想要皇上知道真相。”

    皇上不屑一顾,“凭你找来几个绣娘,凭她们一张嘴?”

    宋清反问,“那陛下敢听吗?”

    皇上冷冷道:“有何不敢?”

    宋清对她们点了点头,温声道:“将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几个绣娘互相看看,最后终于鼓起勇气,由年长的一位开了口。

    “陛下,我等是徽州的绣娘,一直以刺绣为生,技艺虽不如思思姑娘精湛,也足够养家糊口。一日,我等正在绣坊做活,有个女客进了院子,说是自己要开绣坊,想看看我们那里讨教。因那人出手阔绰,管事便领着进了后院,还与我们一同用饭。她很是健谈,很快我们就说了许多话,也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水灾和……”

    她似乎有些害怕,说到这里便停了,思思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无事,我们都在这里的。”

    她深深呼吸几下,继续道:“和太子。她说太子救了徽州,徽州得了恩情,也不知表感谢。若是自己,一定要好好绣一件礼物给太子。我们想着又见不到太子,绣了也没用,她说可以交给太守,太守可是个好官。我们被她说的心动,想着那便绣一件袍子好了,太子也能穿。可那女客却说做袍子是应当的,但过于简单,无法表明我等诚心,因此还要另外绣一幅画才好。我们觉得有理,忙向她讨教该绣什么才好,后来便按照她所说的绣了一幅……万民锦绣图。至于那位女客,再也不曾在徽州看到她,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后,她叩头道:“陛下,民女所言,句句属实。”

    其余几人也纷纷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她们本是出于好意,哪知道只给太子送绣礼是对陛下的忽略,更不会明白那画上的万民是一种僭越。

    而皇上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即便心里不高兴,也不能问罪于这些绣娘,否则便是伤了他仁德的名声。他皱着眉,神色淡淡,“知道了,朕会让人赏你们的。”

    宋清使了个眼色,让思思将人带出去,自己则上前一步,跪在案前,直直地看着皇上的脸,“陛下,那份贺礼的图太子不能用,是僭越,但……”

    皇上站起来,有些焦躁地打断她的话,“知道了,她们也是好心,该嘉奖。”他不想提这件事。

    可宋清偏要提,“她们是好心,那教她们绣图的人,是真的好心么?”

    倏然之间,皇上一愣。恍惚中,他察觉到了什么。他烦闷地敲了敲桌子,“百姓不知这绣图意蕴,也在情理之中。”

    “难道陛下还以为教她们绣图的人是普通百姓?”宋清膝行到皇上身前,拦住他的去路,定定地道:“陛下,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皇上的脸刷地沉了下来,“为了什么?”

    在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就已经得出了答案。但他料定宋清不敢说出来。他提起脚步,绕了一步往前行去,却在听到宋清的回答时微微攥住了拳头。

    “为了让陛下因此中僭越开罪太子,以此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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