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三遍高喊之后,所有人都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转头齐齐看着太子,表情极其复杂,有胆怯、失望、不解,和怨恨。

    太子如何,他们是知道的。太子查了放利钱的钱庄,平了水灾和瘟疫,还剿了红月山的悍匪。他一向为人温和,没有景王那般的高高在上。他们都明白,太子是个好太子。

    可也正是如此,当知道太子是主考官时,他们心中才更难受。如果连一心为民的太子都涉及泄题一事,那其他人呢?他们所深信的仁义礼智信到底存在于哪里?难道仅仅是来约束他们这样毫无权势的普通平民么?

    他们看着太子,仿佛在看着自己这些年来读的所有的书一样。

    “劳驾。借过。”太子静静地道。

    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太子走进去,冷冷撇了一眼满身青紫的余晟,最终站在林宣身边,拍拍他的肩,点头道:“多谢,若再有此事当让人禀报我才是。”

    林宣摇摇头,“殿下,你不该来。”

    “他们需要一个解释。”太子按下他手中的剑,再次点头致谢,然后转头面对着一众学子,慢慢低下头去。

    “殿下!”林宣猛然去拦,可太子执拗地丢开他,兀自低下了头,长长地叹息一声,“泄题为真,诸位,对不住。”

    林宣傻眼了,侍卫傻眼了,一众学子更是呆在原地。堂堂皇子,大周朝的太子殿下,代表的是大周朝最尊贵的皇权,如今却在这里对一帮毫无功名的学子低着头,说“对不住”。这一瞬间,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为了满满的惊诧,那些在心里徘徊多时的诅咒的话此刻全都消失了。远处街市上的说话声和吵闹声全都消失不见,化为一片虚无的白茫茫的背景。天地之间,尽是一片沉寂。

    “太子殿下。”有人忍不住小声开口,“这实在是……”

    太子恍若未闻,静静地沉默。须臾后,他才抬起头来,面对着众人,沉声道:“本次科考,主考官乃本太子和礼部左侍郎罗检。二十日前,罗检为了一己私欲,泄题给汪若锦等人,考题就是你们所听到的那份。”

    “我们知道此事后,当即禀告皇上,换了主考官和考题。如今另一位主考官是吏部左侍郎,并非罗检。而新的考题,在你们明日进了贡院,自会知晓,绝不是今天这份。之所以按下此事不发,并非故意袒护罗检,实乃是为了避免人心动荡,影响诸位科考。”

    太子说完后,人群中鸦雀无声,再次陷入一片沉寂。他们还未从太子方才的低头对不住中恢复冷静,太子便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不像是官对民的命令,更像是一个平凡人一样在跟他们说话。不知不觉中,一种崇高的敬意在沉寂中慢慢升起。

    “诸位,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尽管来问。”太子认真地道,面上并无不悦。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说话。太子便指了离得最近的,也是方才差点骂了陛下那位,“我看你似有话说,不防说出来。”

    “我……”此人咬咬牙,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开口道:“殿下说的,是真的吗?”

    太子道:“我以太子之名起誓,以上所言,句句属实。”

    起誓……太子居然起誓了……这简直太看得起他们了。读书人要的是公正,是尊重,是最纯粹的理想,而这些,似乎太子都给了他们。此人胆子大了一些,又问,“那……又怎么保证这次不会泄题呢?”

    面对着这个近乎犯上的问题,太子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而是静静地回答,“这次试题乃皇上亲笔所出,放于密匣之内,钥匙分为两半,本太子和吏部左侍郎一人一半。在明日开考前,除了皇上,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考题。而皇上,绝不会泄题。”

    掷地有声的昭告,令人信服的理由,以及平等公正的对待,很快打动了所有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相信了太子,纷纷跪下来,喊道:“多谢太子!多谢皇上!”

    “都起来!将余晟交给我们,不仅是他,汪若锦等所有参与泄题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回家去,等待着明天的科考。那里,才是你们的战场。”

    闻言,众人心跳加速,呼吸亦然急促。不久前还因焦急愤怒的脸上此刻洋溢着因某种激动而形成的红,那是被人鼓励和信任的激动,尤其是当这种鼓励和信任来自于一个上位者,一位真正将他们公正对待的上位者。一时间,那些因泄题而产生的愤怒纷纷抛诸脑后,化为无形了。

    “今日你们盛怒来此,情有可原,但莽撞之中,险些造成大乱,更有人差点说错话,此乃大忌。记着,这样不好。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太子看着方才说错话的那人,重重地道:“方才这样的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了。若非林佥事打断,被有心人利用,你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就算进了朝廷,做了再高的位子,你方才那句话,也足够治罪。”

    “是。”那人冷静下来,早已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此刻被太子指点而非发难,更觉受到了尊重,看向太子的目光分外崇敬。

    最后,太子指着林宣对众人道:“这是林佥事。在徽州,是他剿了红月山的山匪,是他夫人找到药草治了瘟疫,他日日巡视贡院,克尽职责,并非你们口中那般心存私利之人。”

    一群人纷纷低下头来,躬身道:“林佥事,我等对不住了。”

    一场□□平息地如此之快,倒出乎林宣的意料。他大方地将此事揭过,而后走出人群,来到宋清身边,握着她的手,接过她手里的铜锣,感慨道:“若非太子,只怕有的闹了。”

    宋清看着读书人恭敬地围着太子,久久不愿离去,忽然心有所动。是啊,若非太子。恐怕连楚扬没有想到,太子能对着愤怒的读书人低头,迅速终止这场乱子。

    泄题既已事发,朝廷必然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罗检、汪若锦、余晟当日便被下狱。还没上大刑,罗检一看到烧红的烙铁便尿湿了裤子,吐出了人名,皆是几个提前拿到考题的世家公子。证据确凿,他们无从辩驳,连冤枉都说不出来。汪父等人跪在御书房门口,痛哭流涕,深恨自己教养不严,才让儿子一时蒙蔽了心,走了岔路,言辞恳切,态度真诚,令新来的太监宫女们为之动容。

    但皇上没有信。主考官泄题,自己儿子拿到考题,当父亲的说不知道,这谎话也只能骗骗三岁小孩。罗检这么快将人供出来,不仅为了避免受刑,更是想阻止这件事继续查下去。若是翻出他和景王的关系,背上结党的罪名,到时死的就不是他一个,而是全族。

    “南安王若真有不臣之心,不会止步于此。只是,如今若任由泄题而不加阻止,动摇科举,便是动摇国本了。”

    皇上看着御桌上墨迹未干的供词,想起了昨夜太子说的话。太子不想放任他们搅浑了科举,以前朝剑南道之事说服自己调离罗检、换掉考题,皇上确实这么做了,却不仅仅是为了太子的话。他另有自己的盘算。再者,景王又在其中牵涉多少?他已经被禁足许久,若因此事再……

    皇上沉思许久,终是唤林宣传景王进宫来。

    又是海棠花盛开的日子。昨夜审问、抓人又传景王,林宣一个巡防营佥事倒领了好几份差事,辛辛苦苦做到半夜,后半夜本要回国公府,又想着扰了宋清的好觉,便随太子去东宫睡下。今日一早,太子天不亮就去宫里,他慢悠悠地醒来,骑着马往贡院赶。宋清说她没看到过科举,想要看看,今日定是要来的,只是会稍微晚些,她总是爱睡觉。一想到能看到宋清,他心里很高兴。

    在街上,不知不觉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淡雅的香气,是他记忆中深刻的味道。他心中一动,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在店铺中精挑细选一番,终于找到一朵顺眼的海棠簪花。花朵是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鲜嫩粉润,给精巧夺目的金簪平添几分温润柔和。他付了银子,满意地将簪花收进匣中放进怀里揣着。

    贡院门口排起了长队,一眼望不到头。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佛香,从贡院中悠扬飘出。那是正殿中文曲星君铜像前的焚香,每次开考必要焚香,为所有科考之人求一个好兆头。

    宋清正和林瑶、齐珠华二人站在那里伸直了脖子看着。哪家公子,学识如何,长于诗文、经学还是策论,齐珠华都很是熟悉,给她们一一道来。因着齐惠和齐珠华的关系,许多公子都对齐珠华作揖行礼。林瑶听得心不在焉,只往贡院里面张望,因为太子殿下在里面。宋清却听得极为认真,细细打量着那些人。

    等龙彦经过时,宋清还很高兴地对他笑,对他说了什么。龙彦紧皱的眉头舒展,脸色也变得很温和。林宣心中没来由觉得憋闷,脸拉了下来,走到宋清身边,重重咳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来这么早?”

    “你来啦?”宋清很高兴地露出一个笑脸,拉着他的胳膊,“我等你好久了。”

    心中的憋闷烦躁忽地一扫而空,林宣重新高兴起来,捏了一把宋清的脸,“别看太久,记得早些回去。”

    “好。”她眉眼弯弯,笑得单纯又天真,就像是还未出阁的少女一般。

    林宣心里软软的,又忍不住抚摸着她的头发,最后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装作十分随意的样子塞给她一个盒子,“记着戴。”说完便走到贡院门口去巡视了。

    前来科考的人挨个进去,然后关门仔仔细细查验衣裳、包袱,因此队伍移动地极为缓慢。林宣便站在紧闭的贡院门口,一边盯着移动的队伍,一边看着远处的宋清,忽然发现刚买的那朵海棠簪花已经戴在宋清的发尖,而宋清正眨着眼睛对他微笑,眼睛明亮,比当初在酒楼上看到她时还要明亮。

    宋清没说话,笑着指着自己的簪花,又拿着匣子对他奋力挥挥手。

    好看吗?林宣知道她想问这个。于是他点点头,同样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宋清满意地放下手,指着长队,示意他继续。林宣便没有再盯着她看,但眼神还是不经意间扫过她身上,当然,没有被宋清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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