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后，林宣带宋清去看鹿。没想到这半山腰上，居然还有一个偌大的鹿园。见的人多了，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里的鹿个个性情温顺，毫无戒心。它们悠悠地踱步，蹭着宋清的裙边经过，懒散又惬意。宋清忍不住摸了一把皮毛，手感极佳。宋清愉快地撸鹿，林宣就在一旁笑看着。

    出了鹿园，二人又在山上逛了小半日，眼见天色渐黄方才回到住处。林宣去找相熟的人喝酒玩色子，宋清则换了衣裳，由仆妇引着出了小门，来到温泉边。

    树林掩映中，水汽氤氲，是雾蒙蒙的一片，连烛光和月光都变得湿漉漉的。此处略比外面热些，却不是夏日的燥热，而是一种热水才有的温热，走近便觉舒爽无比。

    池中已有几个女子在里面，小声说着什么。宋清捡了个假山后清净远人的地，褪下外衫走进池中。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将整个人泡在水中，周身被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在清凉的夏夜中实在是难得的享受。

    身下水流滑过，头顶星空一片，偶尔阵阵微风经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这可比从前在澡堂中泡澡还爽。陆陆续续地，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宋清全不在意，安心泡澡。

    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人在说话。起初她并不在意，直到“宋知淑”三个字钻入耳中，她当时便醒了。没有睁眼，耳朵竖了起来。快要对这个名字PTSD了，她想。

    “好像很久没见到宋知淑了。也不知怎的，这次邀她来，她也不来，只说在家陪那位爷。不会是真如我所说，被先前那些话扰得，不爱见人了吧？”

    “我看未必。她是世子妃，将来的侯爷夫人，背地里怎么说，但真到面上，哪家夫人小姐还真能给她脸色不成？”

    “那是？”

    “我听说……”说话的人似乎犹豫了下，“她母亲没了。”

    宋清睁开眼睛，恍然在做梦一般。王氏……死了？

    更惊讶的是她的心情。她本以为，她厌恶极了王氏。王氏死了，应该是大快人心的。可现在，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心里却只有一点微微的波澜，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仿佛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了一样。无关紧要……是了，自从王氏被送到庄上后，就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人了。宋长明不会要她好过。没了荣华富贵，在庄上日日受苦，受尽冷眼欺压，比杀了她更残酷。

    那问话的人同样吃惊，惊叫道：“什么？”

    另一人赶紧示意她住声，又四处看看，发现四周并无其他人，这才慢慢点头，“千真万确。我们家庄子和安顺侯府的挨着，那日管事亲眼看到他们庄上抬了具尸体出来，说是生了恶疾，草草埋了。那个就是她母亲了……”

    “怎么会？”

    “错不了。侯府老夫人六十大寿之后，再没人见过宋夫人。当天，他们庄上就送了一个妇人过去，有人认出来那就是宋夫人了。最近几次听去过永平侯府的夫人姑娘说，宋知淑都穿着白衣见人，笑容也少了。你想她最不喜白色，平日何曾穿过白色衣裳？怕就是侯府不发丧，她自己给母亲戴孝呢。”

    “这也太……”先前那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想想最近发生的事和上京城的传言，又不得不相信了。半晌，她才咋舌道：“不会是她父亲做的吧？为了给正妻秦夫人报仇？”

    “我估摸着是了。听我父亲说，安顺侯这段时日总是心神不定，念叨着秦夫人和那位大小姐，倒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从前倒没看出来他对那大小姐亲厚？”

    “许是……宋小姐执拗，侯爷不太能亲近她吧？若真是不喜宋小姐，又何必每年宫宴都带着她？”

    “唉，侯爷倒是可怜了。宋小姐也是执拗，自家人怎么吵关起门来便是了，怎么还自请出府？不过我倒真有些佩服她那股莽劲，我要有她那样，父亲也不敢拘着我了。”

    ……

    心神不定？重情重义？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别人这样提起宋长明。他若真是重情重义，就不会利用秦蓁，利用秦家，娶了秦蓁又负了她。那一瞬间，宋清想去争辩，可转念一想，宋长明如今对她还有愧意，她若这么做了，这点愧意变成敌意，便得不偿失了。宋知淑和宋知文不敢真对她怎么样，是宋长明在后面敲打着。倘若真将宋长明惹急了，和他站在对立面，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并不是好事。

    那杀王氏的会是谁呢？一定不是宋长明。宋长明要杀她，会造成宋知文和宋知淑对他的芥蒂。若他真有此意，也不会等这么久。王氏的敌人……难道是秦老太爷？虽然没有见到王氏，也没有证据，但几乎是一瞬间，宋清就肯定了。害了秦蓁的人，张嬷嬷、龙四都死了，秦老太爷又怎么会容许王氏还活着？能留她这么久已是恩赐了。

    死了便死了吧。王氏背着好几条性命，早就不该活着了。宋清叹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都抛诸脑后，继续泡澡，等夜深了方才离开。

    翌日跟林宣用完早饭，又去跑马场骑马。这日景王却没来，听人说是新收了姑娘，带去避暑山庄了。

    果然不是个好鸟，府里已经有好多女人了，还要收，果然不是个好人，幸亏将朱朱送走了。想起秦老太爷给她的回信，说已经安顿朱朱在秦家了，当作孙女养着，宋清万分庆幸自己当时的果决。

    景王不在，跑马的公子们也都放肆开了，不讲什么上下尊卑，玩了个尽兴。宋清也高兴，骑着马慢慢跑了起来。三日下来，宋清对于骑马已经驾轻就熟。不仅可以稳稳当当地骑高马，而且跑得也快。

    她兴奋地骑着马在林中穿过，感受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无比快乐。林宣骑马紧跟她后面，大声道：“慢点！”

    “知道了！”宋清大笑道：“我学得快吗？林大人！”

    “快，很快！”林宣朗声道。

    不远处忽然冒出一人一马在路上疾行，宋清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楚扬，迅速一勒缰绳，调转方向。可楚扬不仅没有错开，反而骑马直直冲了过来。

    他要做什么！

    宋清心提到嗓子眼，眼看一人一马飞奔而来，双手都开始发抖。电光火石间，她身子一轻，被人捞了起来，落在了另一匹马上，身后是那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转瞬之间，楚扬也停了下来，在她一步开外。宋清觉得后怕，楚扬要是技术不好，林宣若是不在，自己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她不禁气愤，“你做什么？没看到我在这里吗？！”

    “这几日，你真同他在一起？”楚扬死死盯着她，咬紧牙关，不再是记忆中那样的温润如玉，反倒像一个怨妇。林宣护着宋清，同骑一匹马，那样亲密的姿势，还有宋清那毫不抵触的模样，几乎让他发疯。

    宋清不答，“关你什么事？”

    “告诉我，这几日，你是不是同他在一起？”楚扬攥紧了手。

    林宣仿佛示威一般握住了宋清的手，看着楚扬，道：“楚世子，你管的太多了。你已经成婚了，娶的是宋知淑，安顺侯府三小姐。三书六礼，一样不缺。你如今这副模样，让人看去怕是要误会了。”

    “你又算什么？！凭什么指责我！”楚扬怒喝道，挥起马鞭就朝着握着宋清的那只手抽了过去。

    林宣飞快松开宋清，抬手握住马鞭，和楚扬冷声对峙道：“我凭什么？凭我喜欢宋姑娘，敢让别人知道！”

    话音刚落，楚扬微微变了脸色。他厌恶极了林宣，可是这一刻，他悲哀地生出嫉妒，嫉妒林宣可以站在宋清身边。可是自己，只能日复一日地守着宋知淑，看着宋清越来越远。这是他早就料到的事情，可是他从没想过，宋清会喜欢别人。宋清应该只喜欢自己，等到他大业成了，他会迎宋清过门。在这中间，一切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可是他没料到宋清会喜欢别人。起初他以为宋清只是因为林宣对她好，所以亲近，就跟对苏姨娘和宋知越，还有当初的自己，是一样的。然而，他渐渐发现，不是的。宋清喜欢上林宣了。这个事实，就像一把刀一样，起初悬在他头顶，后来慢慢捅进皮肉，鲜血淋漓。

    这几日，宋清不在，他找不见她，听人说在跑马场看到她和林宣在一起。他连忙来找，果然如此。他们那样亲密，似乎比从前和自己还要亲密。

    宋清伸出手，拉着林宣的胳膊，“松开。”

    “他……”

    “松开。”宋清微怒道。

    林宣哼了声，极不情愿地松开手。马鞭垂了下来，楚扬放下手，看着宋清，满脑子都是她方才拉着林宣的胳膊，似乎很是熟稔的模样。可是宋清从前和他要好时，也并未有如此大胆地命令他过。明明他没变，宋清为什么变了？为什么这么快就喜欢上别人？那从前和自己又算什么？

    “楚世子，楚大人，如你所见，我和林宣，两情相悦，不怕人知道，也不怕人看见。”宋清静静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