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宴上，杯影交错，众人和气谈笑，言语间并无随意失礼。虽然皇上已说道不必拘束，可皇上毕竟是皇上，皇后贵妃亦在场，谁又敢真如在自家一般。

    连林宣也比往日规矩了几分，不似平常放纵散漫。他厌倦极了这样的热闹，心里一百个不愿来，可林国公府长子驻守西疆，并不在京，他若不来，国公府要失颜面。

    宋清将他的不情愿看在眼里，不禁感慨。林宣虽不算正人君子，却也真实。不像楚扬……足够会伪装。

    她看着不远处那位面如冠玉的少年，笑容和煦，心里浮现的却是这张脸下面深重的心思。他喜欢她，却可以舍弃她娶宋知淑，换来安顺侯府这个盟友。他明明舍弃了她，却还要利用秦家。他身为臣子，本该忠诚于皇上和大周，却为了自己的欲望扶持一个孩子上位。而这欲望，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知道。

    眼下，楚扬知道宋清在看他，可从始至终，他的目光从未在宋清身上停留。她想，不管是因为宋知淑的嫉妒，自己的远离，还是罗柔失控说出来的话，楚扬不理会她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

    “死心吧，世子哥哥是不会理你的。”宋知淑倾身低语，嘴角含笑。话里是不屑一顾和小人得志，扮演的却是姐妹情深。

    “三妹和楚世子，真是天生一对呢。”宋清低声道，唇角勾起。

    她说的是在演戏方面。

    “那是自然。”宋知淑显然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她冲楚扬灿烂地笑着，楚扬也含笑回望着她，引来旁人打趣。宋知淑脸颊微红，一副小女儿姿态。明年开春，她就要实现她的心愿了，成为楚扬的世子妃。这个上京城中最好的少年，终归是属于她的了。

    “宋清！”

    大殿中忽然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殿中的和气谈笑停止了，变得十分安静。宋清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叫她名字的人竟是上首的天子。

    这不仅惊讶了她，也惊讶了殿内一众的王公贵族。安顺侯府这个嫡女从来都是宫宴上最不起眼的存在，何时居然能够得到天子的目光。

    宋清不敢怠慢，恭敬地起身福了福，“臣女在。”

    “听说六月那会儿，你在永兴山庄用琵琶弹了一首入阵曲，人人称道，朕亦有所耳闻。不如今日你便在此弹奏一曲，如何？”皇上面上带着微笑，但那股骨子里的威严却挥之不去，让这难得的微笑也显得有些违和。

    宋清还没有回答，宋知淑却抢先站了起来，握了握她的手，又朝皇上盈盈一拜，“禀陛下，我长姐性子内敛，您是知道的。当日在山庄也是受人之邀，勉强为之，幸得旁人赏光才得了称赞，万万不敢御前弹奏，还望陛下海涵。”

    宋知淑说话时嗓音温柔，落落大方，话里话外都是替宋清这个不爱说话的长姐着想。宋清若此时驳了她的面子，反倒是让安顺侯府脸上无光了。即便是在座的有一些是当日在场的，觉出了其中微妙的意味，但也不会当场戳破，招致麻烦。所以无论是谁，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毕竟就算是帮宋清说话，也不见得就是真的帮了她。

    因得宋知淑是安顺侯极为看重的女儿，又是楚扬的未来世子妃，皇上也愿意给她几分面子，于是淡笑道：“你倒是胆子大，会替你姐姐想着。”

    “都是当妹妹的该做的，陛下谬赞了。”宋知淑温婉福身，再次拜道。

    宋知淑轻飘飘几句话，本该属于宋清的目光就被夺去了。她倒不是非要出风头，只是如此被人故意压着的感觉实在不好。但她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跟宋知淑对着来，这里又不是侯府。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陛下，宋清这个妹妹不光会替人着想，琴也弹得极好的。”林宣站起来笑道，脸上浮着因酒醉而泛起来的红色，“不如让她妹妹弹奏一曲吧？就当是替了宋清，也不算拂了陛下的心意。”

    林瑶轻轻拉了下林宣的袖子，低声道：“你做什么？”

    林国公亦是低声怒斥，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自己的儿子他最清楚。林宣何曾在宫宴上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在宴席不到一半时便和几个世家子弟偷溜出宫赌钱喝酒去了。

    林宣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囫囵笑了几声，似乎真有些醉了。

    “你这混小子，平日里没个正形，如今倒是会出主意。”皇上笑骂道，说完便允了，命宋知淑当场弹奏。

    宋知淑的琴弹得好，众人皆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拿方才给宋清的缘由推脱，何况能给皇上弹琴是莫大的荣耀，她高兴还来不及。

    年关宫宴，雪地红指，少女古琴，倒是一幅美景，大家兴致都很高。

    很快便有宫人取来了琴，放在殿内正中。宋知淑缓缓走到琴边，向众人施礼，“承蒙陛下和诸位不弃，知淑今日便献丑了。”

    指尖拂过琴弦，霎时悠扬的乐声响了起来，温婉姝丽，仿若春花盛开，在这寒冬里也给人增添了几丝温暖。不多时，人们很快被吸引了，沉醉于乐声中，难以自拔。

    一曲终了，宋知淑站起身，浅浅一笑。

    没想到第一个赞叹她的人居然还是林宣。

    “宋家三小姐这琴弹得实在是好，连我这不懂琴的人听了也觉得不俗，如同天籁。在这寒冬大雪，宋三小姐的琴声竟能让人觉得暖和，实在是佩服佩服！”

    林宣连声赞叹，举起酒杯，遥遥一敬。

    宋知淑听到被人夸，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往日再讨厌林宣如今也瞧着他顺眼一些，于是福了福身，含笑道：“林公子……”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林宣哈哈笑了几声，随意地道：“倒是与舞乐坊的姑娘不相上下呢！”

    宋知淑方才还灿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脸色变得很难看。

    殿内几个小公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被自家父母教训后很快便住了嘴。

    舞乐坊，泛指上京城内的歌伎坊。歌伎，琴棋书画，出色者不少，但总归是供人取乐的，和世家小姐不可同日而语。而林宣此言，将宋知淑比作歌伎，算是实实在在的侮辱了。

    “混账东西！你怎么敢这么说话？！”林国公气得坐不住，抬手就要打他。林宣人是醉了，反应倒快，一侧身躲了过去，躲在林瑶后面，毫不在意地嘟囔道：“说不过就打人，国公爷真是无礼。”

    楚扬十分不悦，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和，冷声道：“林公子，你醉得厉害了！”

    宋长明则是直接将矛头指向林国公，“早听闻林家三公子放纵不羁，今日不想更是浪荡轻佻。养不教父之过，林国公，你就是如此教养你的儿子的么？”

    林瑶本是心虚理亏，但听到宋长明指责父亲，也是愤愤不平，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道：“恕林瑶多说一句，侯爷此言差矣。我大哥在西疆驻军多年，一心为国，至今未娶，便是念着我父亲的教导。龙生九子亦各有不同。侯爷指责林宣便罢了，指责我父亲，实在算不得合情合理。”

    林国公心里十分生气，忽然听林瑶如此维护她，心里那股火气不知怎得就消下去一些，因此说话也冷静了，“是林宣方才失言了，要打要骂随侯爷处置。”

    宋知淑眼眶含泪，走到宋长明身边，哽咽道：“父亲……”

    宋长明冷声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林公子既然出言不当，那就堂堂正正地给我女儿道个歉，此事就算了了。”

    闻言，林国公抬脚踹了一下正靠在林瑶椅子后面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林宣，骂道：“混账！还不快给宋三小姐道歉！安顺侯宽仁，你道了歉，此事就算了了。”

    林宣挨了一脚，嚎了一声，有些滑稽，倒惹得众人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连皇上都哈哈笑了两声。

    “道歉，好说好说。”林宣从地上爬起，拎着方才一直不曾撒手的酒壶，脚步虚浮地走到宋知淑身边。宋知淑往后退了几步，宋长明站在她身前，护着她。

    宋清看着这样的情景，心里突然几分酸涩。虽然对这个父亲没什么感情，但日子久了，看到这样的区别对待，心里还是不免有几分介意。林宣离她很近，她闻得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禁皱着眉头，轻掩着鼻子。

    “三小姐，知淑妹妹，我方才说错了，你的琴艺……”林宣故意拉长了尾音，“可比舞乐坊的姑娘好多了！”

    宋知淑睁着眼睛，愣了愣。转瞬间，眼泪流了下来。

    “你胡说什么？”宋长明怒声道。

    “胡说？难道我说她的琴艺比舞乐坊的姑娘好多了也算胡说？那不然怎么说？三小姐的琴艺比不上舞乐坊的姑娘，这样可好？”林宣挑衅地笑了笑。

    宋长明怒不可遏，可偏偏这是在殿上，在皇上面前，不能让人打林宣。楚扬更是如此，心里恨透了林宣，可又不能动武，否则便是御前不敬。林宣就是吃准了这点，才敢如此说话。

    秀才遇到兵。林宣就是那个兵。

    楚扬和宋长明齐齐站了出来，在皇上面前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求陛下做主。”

    皇上心里也觉得奇怪。林宣他是知道的，赌钱、纵马、斗蛐蛐、砸铺子。除了逼良为娼和逛花楼，一个纨绔子弟该干的事他一样没少。可是林宣从来没有为难过一个姑娘。

    林国公和林瑶也清楚这一点，于是只是告罪，而并未替林宣求情。

    皇上清了清嗓子，对林宣道：“林宣，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啊……”林宣故意卖弄着关子，“我给陛下讲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陛下先听一听再想想怎么罚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