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本不必晨昏定省。但因是重要节气，因此各院子的人都去延寿堂看宋老夫人，陪着用饭。宋知越从骁骑营回来了，宋长明还在宫内上朝，宋知文和几个朋友去夫子家里请教学问。

    厨房里刺啦刺啦地响着，白色的水汽蒸腾。各色各样的饭菜端了上来，放了满满一大桌，都用碗盖着，等宋长明和宋知文回来就开席。

    宋知淑拉着宋老夫人，亲亲热热地说话。宋清坐在下首，自顾自看着衣裳上的纹饰，目光不经意间数次扫过外面阴冷的天。

    算算时候，黎王殿下也该看到十里大街上的那出大戏了。只要王拱被抓，四方钱庄肯定会被供出，但他能不能供出王曼云未可知。不过也没关系，王拱不说，黎王殿下也查的出来。到时候，她就不信，自己那位父亲还真能让王曼云继续执掌中馈？

    王曼云轻轻瞟了宋清一眼，嘴角勾起。宋清还真是傻，明知道宋老夫人最能护住自己，却不上赶着亲近宋老夫人，反而因为几句话就疏远。这种清高，真是可笑至极。就像当年的秦蓁，为了证明清白，竟然撞柱而死。有什么用，还不是留下女儿在府里任人摆布。

    还是她最聪明，得了侧妻的位子，又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教养的如此之好。宋知文年纪轻轻才学出众，前路光明，宋知淑也要嫁给楚扬，成为世子妃。

    至于宋清么，一个徒有其才，无所依仗的举人，和刻薄多思的婆婆，配她，再好不过了。秦家又怎样？侯府嫡女又怎样？没有侯爷的宠爱，就什么也不是。

    “知越，过来。”宋老夫人招手唤宋知越过去，面色慈祥，“让祖母看看，这次又多少天没见了。”

    宋知越看了眼苏临英，收到鼓励的目光后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坐在宋老夫人身边。他在军中好些天，长高了一些，人壮了，也黑了，但面对府里的老夫人和夫人等人时，心里仍有些挥之不去的畏惧和抵触。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因为文章写不好时她们的冷漠和嘲讽。

    “瞧瞧这臂膀，真是壮了不少。”宋老夫人捏着他的胳膊，呵呵一笑，“等知越长大一些，就是朝廷栋梁，也做个参军、将军，下面人都得听你的话。”

    宋知越微微低下头，心里有些不高兴。他做参军、将军，是因为真的想做点什么，不是因为要别人听他的话。和他一起进骁骑营的人都是兄弟，没有谁非要管着谁的，他想。

    苏临英看出他的抵触，忙含笑对宋老夫人道：“老夫人快别夸他了，他才十三，还小。”

    “人虽然小，但看着很有力气。要是跟宋知文打一架，保不准还能赢呢。”宋老夫人开着玩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知淑和王曼云听到这话，轻瞟了宋知越一眼。面露不屑。

    宋知淑笑道：“只是哥哥是世子。和世子动手，怕不妥当吧？”

    “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宋老夫人温声道，但语气里有微微的责备。

    宋知淑只当没听见，笑着称是。

    宋老夫人拉着宋知越又问着军营的事情。宋知越话不多，但宋老夫人听的很高兴。宋知淑在她身边，也不时说上几句。

    两个孙辈，一个祖母，和和气气的，这样才像是一家人。即便宋知越曾经文章写不好，即便宋知淑的丫鬟曾经灭掉宋老夫人的长生香，但时候一过，他们照样还是一家人。这种血缘的亲近，宋清无法拥有。

    宋老夫人往宋清这里看了好几次，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似乎是在等着她说点什么。可宋清只是低下头去，然后自顾自地放空，看雪，看天。

    桌上的饭菜都快凉了，宋长明和宋知文还没回来。宋老夫人催促罗嬷嬷道：“去看看。”

    “是。”罗嬷嬷领命离去，不多时便回来了，面色凝重地扫了一眼王曼云。

    王曼云察觉到这目光，心里忽然跳了跳。罗嬷嬷从未这样看过她。

    宋清兀自放松坐直，终于专注地盯着屋里的动静。

    “怎么？都回来了？”宋老夫人随口道。

    罗嬷嬷躬身，快速道：“老夫人，是黎王府的人。”

    “黎王府？”宋老夫人皱着眉头，“侯爷不在，他们来做什么？”

    “他们说不是来找侯爷，是来找夫人。”

    “找我？！”王曼云诧异道：“我都不曾见过黎王殿下。”

    宫中宴会，世家正妻才能出席。王曼云一个侯府侧妻，从未去过，自然没有见过黎王殿下。

    但宋知淑是见过的。在她印象里，这位殿下清冷且仁慈，一出生便拥有着无数人难以企及的地位和名利，却偏偏生就一颗菩萨心肠，满怀济世理想。悲天悯人之心，在皇家和世家都实属罕见，自当是个好人，可对于一个皇子，尤其是大皇子，却不算好事。

    当今圣上，严管民政，黎王殿下的仁政并不合他意。圣上心里，对百姓太好，有博取名声之嫌，又容易被百姓辖制，失去上位者的威严，且难以治下，不是一个国君的风范。

    相比之下，景王殿下的强硬手段倒是很合他的心意。可偏偏景王的舅父南安王坐拥南方，手握兵权，实在心腹大患。其他皇子要么年纪小，要么能力不足，因此太子之位迟迟不曾定下。

    对于世家，黎王殿下的态度也很奇怪。他明明需要世家的支持成为太子，却在许多事上没有退让，招致不满，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而原因，竟然是为了那可笑的济世理想。

    无论如何，黎王府的人，在父亲和哥哥都不在时来找母亲，都不是好事。宋知淑镇静道：“可曾问过什么事？”

    “问了，对方没说，只说奉命来找夫人去问话。”

    很快，七八个人身穿军服的人就已来到延寿堂门口。军士作府中护卫，是皇子的特权。

    王曼云顿感不妙，打算将人拒之门外。可人刚站起来，就听宋老夫人沉声道：“请他们领头的进来。”

    “母亲……”王曼云忙道：“我不曾犯什么错。若真犯了错，自有京兆府，黎王无权私自拿人。”

    “夫人，是问话，不是拿人。”外面其中一人高声道。

    “黎王问话，不可不去。”宋老夫人说完，要罗嬷嬷将领头的带了进来，探了探口风。可对方的嘴很严实，半个字都没透露。宋老夫人又说要等侯爷回来，也被拒绝了。

    宋老夫人作罢，对王曼云道：“你且跟他们去，待长明和知文回来……”

    “母亲！”

    “祖母！”

    王曼云和宋知淑同时站起。

    那军士面露冷色，“夫人，请跟我们走吧，别让殿下等久了。”

    “你们……”王曼云又气又急，同时心里还有些畏惧。她是侯府侧妻，平日只在家里和银钱之事上打交道，朝中事她不关心，听宋长明和宋知文说起也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知道如何就惹恼了黎王殿下。

    “既如此，我同母亲一起去，殿下应当不介意吧？”宋知淑目光坚决。

    “三小姐请便。”

    王曼云往后退了一小步，十分抗拒。但在对方逼视的目光中，王曼云心里越来越怕。

    宋知淑抓着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我和您一起去。”

    顷刻间，屋里空了许多。饭菜早已冷了。出了这事情，谁还有用饭的胃口。苏临英指了指外面，又朝宋清使了个眼色。

    宋清摇摇头，苏临英便带着宋知越先离开了。宋老夫人坐在榻上，身影甚是苍老。

    这种带人前去问话的场景勾起了她心里的恐惧。很多年前，也是这样，老侯爷被叫去问话，然后便是下狱……抄家……她知道这一次不至于那么严重，王曼云一个妇人，再闹出什么也不至于满门抄斩的大罪，可心里不自觉地揪了起来。

    罗嬷嬷扶着她，慢慢往内室走去。

    宋清坐着，正要起身跟过去，走到宋老夫人身边，却见宋长明忽地大踏步走了进来，带着寒气，“母亲，听下人说黎王府的人带走曼云了？”

    他来的这样快，帘子哗啦一声，风雪灌了进来。宋老夫人哆嗦几下，开始咳嗽。

    “是，他们说去问话。”宋老夫人扶着罗嬷嬷的手，艰难地转过身来，慢慢道。

    “母亲，您怎么能让他们带曼云走？怎么着也要等我回来！曼云再有不对，也是府里的人，是您的儿媳，您怎可如此？”

    “宋长明！”宋老夫人气的大声道：“什么叫怎可如此！人都来了，是我说不去就不去的吗？！难道非要人动武才算吗？”

    “那您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宋长明怨道。

    “眼睁睁？”宋老夫人嗤笑了一声，冷冷道：“扑上去，用我这把老骨头跟人拼命，想着闹出人命来，也许就能保住王曼云了？”

    宋长明不耐烦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这个意思！你就希望我去死，好给你的侧妻陪葬！我就不该活着，让你觉得我苟且偷生，见死不救！”

    宋老夫人说着，突然挣脱罗嬷嬷的手。快步走到桌边，抄起一个茶杯，狠狠地砸在宋长明脚下。

    宋长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