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暮色暗淡,落日余晖。天空浮现几抹云霞,晕开朱红的光。秋日的萧索隐去,染上模糊的暖意。阡陌交通的田埂上,锦衣华袍的小公子正在悠悠地踱步。

    俊美的脸上再无平日的戏谑,而是专注。黄昏的光撒在他身上,平添几分安宁。这一瞬间,他不像是纨绔子弟,倒像是个正经的温雅公子。

    几个庄客因醉倒在呼呼大睡,林瑶带着丫鬟小厮守在一旁,地上散着几个海碗和酒坛。齐珠华看不过眼,忍不住对林瑶道:“你这个当姐姐的在这里守着,他倒是悠闲。”

    “没有,他在丈量。”林瑶慢慢道。

    “丈量?”齐珠华诧异道:“没有记里车,没有绳索,难不成他以步为尺么?”

    以步为尺……是了,周围的田庄上都是庄客。若林宣和林瑶堂而皇之地带人丈量,反倒惹人注意。倒不如现在这样,林宣悠悠地踱步,才不会被人怀疑。

    齐珠华很快明白这一点,若有所思,“你这弟弟,倒是个聪明人。”

    似乎是感到什么,林宣忽地抬头往这边望来,正对上宋清澄澈的眼神。而后,他又很快不自然地别开头去,假装没有看到她。

    宋清失笑,觉得挺没意思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日诗会后林宣骑马跟着她的模样。他这脾气,跟个闹别扭的小姑娘有什么区别。

    也许是那天的秋色太好,宋清忽然觉得,如果自己低头,能换来林宣不再闹脾气,似乎也没什么。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但林宣对她还算不错,是她在上京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宋清,从来都不是计较的人。

    她拎着裙子,小跑过去。林宣听到身后的步伐,却没有停下来,仍旧那样悠悠地走着。直到宋清气喘吁吁地追上去,扯住他的袍子,他才被迫停下来,捡起树枝在地上记下一个数字,然后才道:“做什么?”

    “林公子。”宋清弯着腰,胸口剧烈起伏着,等顺气后才眉眼弯弯地笑道:“别气了。”

    林宣懒懒地看着她,扬眉道:“是么?怎么突然与本公子套起近乎来?难不成有什么要求本公子的。”

    “你这人真是……”宋清翻个白眼,“谁要求你?我好心好意说句软话,你……”

    林宣不耐烦地打断她,抱臂道:“宋小姐若是求我要查你们家的地多少银子卖给威远伯的,就免了吧。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宋清眼睛一亮,忙抓住林宣的袖子,“你说什么?你知道?”

    软软的触感隔着袖子传到肌肤,林宣微怔,须臾后轻拨开她的手,用脚将地上的数字抹掉,继续往前走着,面无表情地道:“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林公子,我错了,大错特错。诗会那日,我不该那样说话,着实显得生分。我从前也没念过许多书,不怎么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同我计较了。”宋清追着他,笑得极为真诚。

    “我看宋小姐很会说话,诗会那日……”林宣忽然止住,话头一转道:“背诗背的很是不错,人人称赞。”

    “诗文不过是附庸风雅,再会写诗文的人都不如林公子这样肆意洒脱,让人佩服呢!”宋清面不改色地说瞎话。

    林宣忍不住瞟了她一眼,挖苦道:“这会儿倒是说的好听,早干什么去了?”

    “附庸风雅去了,今天见了林公子才感到什么是活着。”宋清继续面不改色地说瞎话。

    林宣被宋清这毫无底线的马屁给雷到了,终于脸色缓和一些,嘴角带着一点笑意,扬着下巴道:“虽然宋小姐没一句实话,但谁让本公子好心呢?”

    他伸出两根手指面向宋清,指尖朝上。

    宋清停下脚步,难以相信,“二百两?”

    林宣点点头,说话间又向前行了几步。

    “不可能。”宋清追上去悄声道:“一百亩良田,最少五百两。怎么可能只卖二百两?”

    林宣停步,嘴里默默念着几个数字,而后才对宋清道:“这就看你们府里是怎么想的了。户部的契纸上,白纸黑字,二百两。没准是你们主母和威远伯夫人交好呢。”说到最后,他兀自轻笑一下,显然是胡诌。

    生意场上,再好的朋友也不会让利这么多。更何况,威远伯的爵位不如安顺侯,王曼云那样趾高气扬的,能与威远伯夫人真心做朋友?还让利给她?

    想想都觉得可笑。

    宋清决定去问问苏临英。她进府这么多年,知道的总比思思一个丫鬟多些。

    宋知越从骁骑营回了府。一晃半年过去,宋知越竟然足足长高了一个头,再过一年怕是要和她一样高了。

    之前,因宋知越离开学堂的事,宋长明发了脾气,苏临英甚是担忧宋知越会成为下一个宋清。但好在,她的担忧并未成为现实。宋长明没有赶走她们母子两个,反倒是让骁骑营的人照顾宋知越。

    结果宋知越还因此事不高兴,说是将军认为自己偷懒耍滑,摆贵公子派头,罚他扫了一个月的厨房。宋知越回来时恨恨多吃了两碗饭,不过到底也没敢对宋长明摆脸色,去书房时都是规规矩矩的。

    陪宋老夫人用完饭,宋清到了丽香院。宋知越在同苏临英说营里的事情,正说到精彩处,手舞足蹈,苏临英跟着笑,眉宇间却透出几分心疼。

    见宋清来了,宋知越很高兴,急忙将包袱里的东西拿给她,一脸求表扬,“我这次射箭又是中靶最多,统领赏的。”

    这次,是一个暗器。绑在袖子里,可以射出短箭。虽不致命,却也伤人。

    “好,知越真厉害。”宋清挑眉。她这个弟弟送礼物还真是一次比一次……别出心裁。宋清笑嘻嘻地收下,又要他接着说方才的事,很有耐心地跟苏临英一起听着。

    说了半个时辰,宋知越的热情才降下来。苏临英催他回屋去睡会儿。宋知越在营里,睡觉的时候少,每次回来,苏临英都要他得空休息。

    宋清使了个眼色,苏临英将丫鬟遣了出去,掩上屋门。

    提到城西一百亩地,苏临英蹙眉想了很久,才慢慢记起,“似乎当时,夫人同威远伯府商议的价钱很低,侯爷也不同意,但夫人说找人看过风水,那田庄风水不好,恐府里遭灾,不如贱卖了,侯爷当时默了许久,最后才点了头。”

    风水?遭灾?王曼云可真是会耍心眼。对于一个曾经历过抄家流落,父兄被杀的侯爷来说,遭灾两个字简直就是往他心口上戳刀子。还有妻子与人私通的事,都不免加重他的担忧。

    “既然风水不好,那威远伯府如何肯的?”宋清怪道。

    “说是派人做了一场法事去祟。”苏临英看了看紧闭的屋门,压低声音道。

    去祟?可真是有意思。宋清道:“既然担心邪祟,威远伯府又何必花钱买田庄?难不成就是图价钱低?”

    “谁知道呢。说来也怪。威远伯府做过那场法事后,听说田里庄稼长得不错,老夫人还一度叹息不该匆匆卖了。”苏临英叹道:“后来也便罢了,左不过就是银子的事情。家宅安宁便好。”

    宋清不信那百亩良田会有什么邪祟。不只是因为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而是她相信秦家在给秦蓁准备嫁妆前,必然是算过风水的。他们不会把有邪祟的田庄给将要出嫁的女儿。

    晚膳后,宋清留在延寿堂陪宋老夫人说话。不多时,各院子的人都来了。宋知淑跟着王曼云进屋,看到宋清,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敌意。打从诗会后,宋知淑一直这样对她,不屑于在宋老夫人跟前掩饰。宋清吃好睡好,完全不当一回事。宋老夫人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但也没问。

    久未见到宋知越,宋老夫人高兴地唤他坐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头,“知越又长高了,又黑了不少。”

    苏临英含笑道:“在营里晒的。”

    王曼云嗤笑道:“这都秋天了。”

    苏临英的笑容凝在脸上,微微低头道:“夫人说的是。”

    “行了。”宋长明扫了一眼王曼云,有些不悦。再望向宋知越时,脸上露出了笑容。

    宋长明平日不苟言笑,每次笑起来总是显得有些违和。但那样违和的笑容,宋清的记忆里也没有得到过。

    “听人说,新进的这些军士里,知越射箭很好,刀使得也不错。你好好做,以后咱们府里若是能出个武官,也是不错。”宋长明哈哈笑了两声。

    “就是,我们知越以后也会是个将军呢。”宋老夫人面容慈祥。

    “对对对,做将军。咱们府里,一文一武,好好好。”宋长明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已经看到侯府荣耀的情景。

    宋知越豁然睁大眼睛,眼里亮亮的,脸上有些涨红。他从未听过父亲和祖母这样夸赞他。记忆里,他总是被拿来和二哥比较的。他们说他文章不好,不如二哥。如今,自己竟然被夸了……

    这个认知让他一下子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激动地抬眼看着他们,眼里闪着光。

    然而,在对上宋知文那平静如水的眼神时,宋知越心里不由生了怯意。等看到王曼云漠然的目光时,宋知越的头慢慢低下来,轻轻攥住了拳头。

    “好好说着,怎么又低头?来,跟我们说说,这两个月在骁骑营都做了些什么?”宋长明颇有兴致地问道。

    “就练刀什么的。听诸位将军、统领和教头的话,他们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宋知越简单道。

    感到宋知越的抵触,宋长明有些不高兴,“这孩子,在营里话很多,回来又不说话,真是练刀练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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