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合六年，河溓海夷。

    皇帝赐婚其皇妹与状元郎，世人皆艳羡那能尚公主之人。一时之间，段酌言风光无限，他沉浸在自己与公主郎才女貌的夸赞之中。

    嘉月公主是段酌言一见钟情之人。

    那日春风得意，他锦衣华缎，金冠玉带，赴琼林宴，也跨马游街，看人山人海、风雨不透。他再抬头远望时，春光正好。

    段酌言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似天仙般的女子。

    倾国倾城，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

    从此一心沦陷，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公主容颜甚佳，她就是段酌言心中认定的要一辈子长相厮守之人。段父段母叹气，皆道不可能。段酌言也心知不现实，却哪能想，美梦也有成真的一天。

    皇帝赐婚，一道圣旨送至段府。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乌纱绛袍，鼓乐齐鸣。

    ……

    大婚后，段酌言一直都觉得如梦似幻，像是槐南一梦，可他不愿醒来。

    又是一年春，皇都烟柳胜。某日，段酌言照旧与友人出游，回府时嘉月公主已在正厅候着。

    段酌言不解，虽气氛不似往常，但也没多想。他的眼里一直唯有他的公主殿下。

    “嘉月，你今日怎么不回房休息，反而在这大厅坐着？”段酌言觉得奇怪，但望着眼中人，还是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

    可是，他的温和笑意并没有换来公主的回应。

    公主面露悲色，无声地端坐着，那是独属于皇室的尊严与尊贵。

    “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段酌言见状，快步上前正色道。他不再以开玩笑的口吻，急切与关心尽显脸上。

    驸马欲抬手环抱，却被公主一手用力打开。驸马粗糙的皮肉竟然开始泛红，可见娇弱的公主是用了十成的力气的。

    公主问：“酌言，你最近怎么一直都往外跑？”

    驸马下意识解释：“我公务繁忙，自然……”

    没等段酌言说完，陶嘉月就打断了。

    “今日我去翰林院寻你了，他们说你不在。”

    “那是因为我要外出办事啊，嘉月，你不要因此事而不开心，再过几天我就能空下来陪你了。”

    段酌言知晓了公主是没找到自己才这般的，而不是她身体不适，顿时长松一口气。

    虽然他对翰林院说的是与友人出游的借口，但也算不上说谎。

    自从无意得知公主想要天青石做成的首饰，段酌言就立马找了经商的朋友。这段时间，从玉石国运来的天青石到了，他就亲自去查看了一番，并着手下面的步骤。

    为了给公主惊喜，他这才没有把实情告诉很多人。

    嘉月与瑟瑟，一定很相配，驸马心想。

    然而，还没等到段酌言再说些宽慰公主的话，接下来公主的言语便是让他从大惑不解，到平地惊雷。

    “难道不是因为在外面养了别人吗？”平时温声细语的公主殿下原也会大吼大叫。

    “日……日我都有向你汇报行程？我怎会？”段酌言难以置信，自己的妻子会如此怀疑。

    “是啊，你怎会？你会的可还不止这个呢？”陶嘉月疲乏地瘫坐在交椅之上。

    段酌言闻言看向她：“什么……意思？”

    “驸马好大的本事，暗通外敌，竟是要我陶尧江山！”公主站起，颤声高喝，“拿下！”

    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士兵冲进大厅，黑压压一大片。驸马在铁盔长枪面前，自然毫无反抗之力。

    陶嘉月看着士兵押走驸马，当堂掩面而泣。

    时合九年，嘉月公主和驸马爷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后段家通敌、意图谋反之罪证据确凿，除了天牢内的段酌言，段府满门抄斩。

    很快，京城百姓把公主驸马以及段府的事情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皇城近郊的小酒馆内，周边平民百姓来此休闲吃饭，他们喝酒吃肉的同时，也不忘闲聊。

    “话说，当年谁不羡慕姓段的那小子，又是成了状元郎，又是娶了公主殿下，前途无量啊！这才三年，他就有了新相好，还意图谋反，可真是个狼心狗肺的负心人呐！”

    “可前几日在皇宫正门处，公主殿下不是说驸马也是被人利用了嘛。”

    “谁知道呢？估计公主也是想要保全皇家颜面吧。这不，我听闻，公主说完一段话后就晕倒在地了，想也是悲痛欲绝啊。现在段家人全死了，就剩段酌言一个了。要我说，既娶了公主，就不要朝秦暮楚，安安分分地当驸马爷不好吗？”

    由于酒馆内都是认识的乡里邻里，这些人借着酒劲竟畅所欲言。

    “段……段酌言？”清脆的女声猝然传来。

    百姓扭头看去，是酒馆门口来了新人。

    “是祝妹子来了啊，又来送酒了？”有人认了出来，热切地打招呼。

    来人是住在不远处的祝小娘子，酿得好酒。这小酒馆的酒就有一半是祝家的。因得祝余来送酒来得勤，常来的酒客自然识得人。

    “你们是在说那个娶了嘉月公主的驸马……段酌言吗？”祝余方踏入大门，就听得客人的议论。她本也可当个乐子一听，却在听到“段酌言”三字时心跳快得非常。

    手中拎着的酒坛明明来时她已盛满，却在一瞬间变得轻飘飘的。

    而祝余却宛若坛中烈酒蓦地入口流，喉咙被灼烧一般梗塞难言。

    “是啊，不然我们大尧朝还有第二个驸马爷吗？”有人回应。

    和祝余一起来的是邻家大姐姐，她们二人是一起来送酒的。穆岚见祝余神情恍惚，关切询问：“阿余，你没事吧。”

    “现在整个明安城都传遍了，咱们这京郊啊，自然也……”

    见有人不懂京中最近发生的事情，自然有好心人依旧在放声谈论。

    穆岚厉声道：“别说了！呵，男人就是贪图荣华贪恋美色，我看你们也没一个好东西！”

    她察觉到祝余的不对劲是和驸马一事有关，赶忙出声打断。

    “哎，这位小娘子，你可不要一棍子打死一帮人，我对我家那口子可是一心一意、天地可鉴的。我还敢报上我的大名，王家村王二狗，话就放在这边了！”有客人不服气，出声放话。

    穆岚看着祝余依旧呆呆愣愣的模样，她这时应该要安慰几句的，可她不知祝余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在东栏村出发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进门……

    难道是，祝余在担心自己的往后？

    天下谁人不知嘉月公主和驸马爷伉俪情深，可就是这般，堪才三年，驸马就寻了新人。

    祝余是害怕自己也遇上薄情郎，继而同情嘉月公主吗？

    “阿余，你不要担心，你以后一定能找个如意郎君，爱你疼你的。”穆岚不会安慰人，出口的只有干巴巴的语言。

    祝余无视周遭的一切，她在理念支撑的最后一秒放下了手中的酒。彼时，她浑身无力，脚也软绵绵的。

    祝余奔向了酒馆外，险些被门槛绊倒。

    她得去看看，去京城见一见，那个人。

    去见一见……曾经幼时的玩伴……

    ***

    明安城，段酌言流浪街头，无人敢上前。

    曾几何时，想他也是高不可登的状元郎。如今，他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今时不同往日，风光与落魄就发生在几天之中。

    段酌言杖刑后就被丢在了皇宫门口，待他清醒了，才从众人目光中负伤前行。

    前行的方向是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段府不在了，公主府亦不会欢迎他。

    一路彳亍，他不由感叹，今时春风与三年前的大不相同，没半点暖意，也没神仙下凡。

    在亲眼看到段府大门的封条后，段酌言还是行至了公主府的附近。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自然是什么都熟悉无比的。犹豫些许，他翻墙而进，成功避过里面巡逻的人。

    熟悉的屋室，短短几天，他就没有了进入权。

    段酌言全身麻木不堪，却还在想，嘉月会在里面吗？

    她那日于皇宫大门高声诵词，然后就昏倒于众人眼前。

    她，现在可安好？

    那天，段酌言还被关在天牢里。他是杖刑之后远离了皇宫，才远远地听到百姓的议论，方知公主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能想象得出，他柔弱的妻子是如何地悲痛欲绝，却还要强撑着说一句“我相信我的夫君”。

    可到底是谁在陷害他段家？

    ——

    “世人皆道我懦弱无能，白享了皇家富贵，却无所回报。如今夫家犯下滔天大罪，自当满门抄斩。我与夫君感情甚笃，却遭背叛，但我信我夫君是遭亲人蒙骗。”

    “由于通敌谋反被发现得早，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遂驸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刑五十，贬为庶民，从此自生自灭。京中百姓皆不许收留，或因同情而施以援手。若被发现，与他同罪。”

    表面是皇恩浩荡，留了所谓驸马爷一命。

    实际是段酌言的后路已被断，他家破人亡，无处可去。而公主言论乃皇家之意，百姓都不被允许帮他，又会有哪位朝廷命官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呢？

    这罪名，只要是在京城，段酌言他就洗脱不掉！

    公主之语，黑字白纸，贴遍了整个皇城。凡是在明安城的人，看不到的就是眼瞎咯。

    这其实也就是将段酌言赶出京城的意思罢。

    段酌言一生唯有两个牵挂，一是双亲，二是妻子。

    在离开明安城前，他终究是放不下嘉月。

    轻手轻脚地靠近那屋室，他眼瞧着四下无人，便想透过窗的缝隙窥看一番。

    段酌言还没决定从何处看，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自觉露出点笑意。

    这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心里感到轻松。却也仅是千斤重的石子被卸下了几块碎片罢了。

    听声音，嘉月公主是没事了。

    段酌言已觉心满意足，正欲离去。他就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在寂静后陡然一变，却以陌生无比的语气被人说出口。

    不再温柔，而是跋扈。

    “这些年真是苦了公主殿下了。”

    段酌言能听出，这该是公主身边的桂嬷嬷的声音。

    “是辛苦，不过也还好。早年父母在世、我还在钦州时，就特别擅长训狗，尤其是这种只靠容貌就能驯服还无比忠诚的狗。本公主就当这三年是养了一条叫‘段酌言’的听话的狗，我说往东他就绝不朝西，我想要什么他就该给我什么。哪怕我陶嘉月要的是天上的月亮，他也该给我摘下来。你说，养了这么一只乞怜摇尾的小狗，岂不乐哉？”

    段酌言怔在原地，他的心想走了，但脚怎么也挪不动。

    里面的是温柔娴静的嘉月公主吗？骗人的吧。

    “若是皇兄也只看中容貌就好了。”

    “公主定能心想事成。”

    “是吗？可若不是我自己争取……当年若不找个人嫁了，你信不信，我便要被送去偏远地方和亲了。我的路，总要我自己来谋划，皇兄何时才能垂怜垂怜我呢？”

    窗边的小桃树开花了，迎着暖风舒展身躯。风一拂，霞光便撒了一地，偶有几片飘到了主人的衣衫上。

    哦，那是三年前段酌言与公主一同栽下的。都说桃树三年开花……

    正好三年，花开了，果却没必要结了。

    “如今我被驸马背叛，而驸马一家犯下滔天大罪，是我早早地呈上证据，才没酿成大祸。皇兄是该感激我的，可我也因为此事悲伤过度，病倒在床，急需安慰。而我的血亲早已死去，名义上的亲人唯有皇兄啊！”

    “我借此机会进宫养病，便能多多与皇兄接触，皇兄也不便拒绝我。只要能给我足够充沛的时间，本公主迟早会把千万人踩在脚底下，所有人唯余马首是瞻！”

    “皇后千岁。”

    “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桂嬷嬷。”

    “是，殿下放心。”

    段酌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股寒凉从脚底上涌，漫过全身。

    这就是他的牵挂吗？

    他盼她平安喜乐，她却在背地里机关算尽同床共枕人。

    原来，三年的夫妻时光，当真是黄粱一梦啊。

    滚烫的红色液体从嘴角溢出，段酌言青筋暴起，死掐手心，擦去那一抹鲜红。

    此时，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段酌言想也不想，终是拖着沉重疲倦之躯原路返回。

    离了公主府，他真是……真是再无处可去、无地想去了。

    他在小巷间趔趔趄趄，趁着清风歪斜身子，宛若一个失去魂魄的疯子。

    他的家人因他而死，自己却免去死刑，被逐出京城。他的爱人筹谋已久，让自己全家担负罪名而死，只为自己能万人之上、成为皇后。

    这般的生不如死，对于段酌言又会是怎样的折磨呢？

    他识人不清，三年都不曾有一刻怀疑，自己的妻子歹毒心肠。

    段酌言的脑海里一会儿是民间流传的公主在皇宫门口的话语，一会儿又是他满怀希望溜回府邸时所听到的“真心话”。

    “啪嗒——”

    正逢道路泥泞，段酌言摔了个四仰朝天，像一只死狗般地躺在泥地里，才恍然回悟这如梦的三年。

    一切都结束了，美梦破碎，天空露出血盆大口，连一点希望的日光都不留下。

    从今往后，在这世上，他爱和爱他的人皆已不在。唯有孤身一人，当先射月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