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如昼，银辉遍野。朱红的身影静静伫立在梅树下，夜风轻拂他的脸庞，吹起几缕青丝。

    “怎么，被赶出来了？”

    望着从厢房出来闷闷不乐的何依，宋子慎唏嘘冷笑地走向前，道：“真就想不明白，你对那女子怎如此上心。我记得，你舞跳得不差，而她呢，恰好是个舞妓，难不成，你们曾经相识？”

    昔日姐妹因侍奉一夫而争风吃醋的戏码，宋子慎很乐见其成，特别是这一夫还是当朝的五王殿下。

    何依没在意他的问话，面色恢复如常，躬身行礼道：“宋公子在此，可是等殿下？”

    宋子慎摇头示意，“在王府等也得等得到呀。”满邺京谁人不知，五王应淮是个游手好闲之徒，鲜少出现在王府，倒是常出现在些有新鲜玩意的地方。

    何依闻言面色一僵，不知何言以对。

    “罢了罢了，我跟你说他作甚。” 宋子慎见不得一个姑娘家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道：“我无意瞥见一眼，那女子的伤，是剑伤。何姑娘救她，未必是件好事。”

    两个时辰前的醉月楼一如往昔般歌舞升平，绝无半分打斗迹象，女子的剑伤，大抵是应淮赏给她的。宋子慎这番思索，决定多逗留一会，等杜衡出来再一块离开。

    “夜深了，民女先行退下。”

    也不知何依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她施施然行礼，绕开宋子慎步入雪中。天边浓云密布，遮盖新月，又有一场风雪来临。

    “何姑娘何必纠缠，他，并非良配。”

    宋子慎没来由说上一句，在梅花间自嘲。何依没回头，淡紫色衣玦在风中翻飞，她孤身提灯在黑夜中前行。

    自遇见殿下的第一日起，何依便知，殿下是良配，但不是她的良配。她一介民女能得殿下重视，全因随身戴着的玉镯。

    玉镯是与殿下相识的一位大夫所赠。

    何依恨极了赠她玉镯的大夫，恨他在自己对他生出情愫时，转头使手段把她推给殿下。连带着，她也憎恨殿下。

    当时何依正伤情，在她看来，无论是普通草民还是富家子弟，只要是男子，都喜爱玩弄女子感情。她不愿稀里糊涂把自己给人，当即白绫悬梁，想一死了之。踢凳的一刹那，是殿下听到动静，破门而入，将她救下。

    如若没有殿下，何依恐怕已不在人世。何依醒来以为殿下会对她做什么，警惕地打量他。可殿下没有，只是为她安排了下人，还安置了独属于她的卧房。殿下不常见她，只是会偶尔来厢房找她。两人独处也不过是殿下坐着看书，听她说一些日常琐碎，不时点头回应，行为举动没半分逾矩。

    久而久之，何依开始有意打探殿下行踪，在他毕经之路捧着亲手做的糕点，等遇见时笑意满面地奉上。殿下嘴上说不爱甜食，但也不扫她兴致，拿起整块吞下，直夸她手艺精湛。

    何依不知自己是不是对殿下动了心，她开始感恩当初赠玉镯给她的大夫，感恩他是选择把玉镯给她，而不是给旁的姑娘。她就这样贪婪地享受待在殿下身边的时光，直到后来，她得知殿下是当朝的五王时，她更珍惜这样来之不易的相处。

    身份带来的差距是生来注定的。何依出生卑微，自然明白自己和皇家的差距。她从不奢求当王妃，只求能待在殿下身边，为殿下排忧解难，能远远看着殿下，这辈子，就足够了。

    “姑娘怎么哭了。”

    侍女沉香跑出来接过何依手上的灯，疑惑地打量满面泪痕的何依。何依闻言才发觉自己落泪，忙掩袖擦拭，笑道：“没什么，不过触景生情。”

    她这一解释，眼圈一红，泪更是止不住地流。沉香不知姑娘刚才发生了什么，更不知从何安慰，只好先搀扶何依回卧房。

    彼时何依出门，沉香隔着门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但何依先前嘱咐她不要出门，沉香也只好听从命令。

    姑娘这一哭，沉香很快联想那女子身上，大致猜出缘由。何依对殿下的心思，她自己还没察觉出，但一直侍奉的沉香却看得一清二楚。

    姑娘救下她，心里应是难受的。

    沉香将手炉放到何依冰冷的手中，轻声问：“姑娘为何救她？”

    类似的问题，宋子慎也问过。

    但沉香和他不同。宋子慎是富家子弟，是殿下好友，在他面前，何依总要顾及许多，生怕不小心说错话为自己招来不测。沉香是自打她跟在殿下身边起，殿下赏给她的侍女，在漫长的日子中，或许只有沉香能陪伴自己左右，何依更想把她当作好友。

    “其实，我还有个妹妹。七岁那年，我举家从江南搬来邺京，途中遭遇劫匪，妹妹为救我，硬生生被他们砍下半个胳膊，倒在我怀中血流不止。劫匪们眼看出事，慌不择路跑得没影。我抱着妹妹坐上马车，父亲快马加鞭往城里赶，可路途遥远，妹妹在我怀中一点点凉透，嘴里低喃要让我好好活着的话。”

    何依掩面啜泣，继续道：“那年，她五岁，没等到进城那天，父亲和母亲将她葬在郊外树下。我一直很愧疚，毕竟，妹妹是因救我而死。我今日瞧那女子，她的伤，正好也是左边。我想，如果当年妹妹被及时救下，岁数也该和她一般大。”

    “可是···”

    可是，她不是您妹妹，她还可能会抢走殿下。

    刚到嘴的话没说完，沉香又见何依落下泪来，生生把话止住，将手帕递过去。

    何依接过手帕自顾抹泪，道：“沉香，我这副模样就不过去了，你替我去厢房看着吧。如有情况，马上回来告诉我。”

    沉香不好多说话，应了声是，掩门退出去。

    夜色渐深，浓云翻滚，天空忽然飘起雪花。杜衡为女子盖好被褥，提上药箱走出门。

    “大夫。”沉香恭恭敬敬行礼，“奴婢来替我家姑娘问，里面的人伤势如何。”

    杜衡顿住脚步，认真答话：“幸好姑娘及时喊人救治，女子的伤口虽深，但未伤及要害，命算是保住了。伤口我清理过，也给她上了伤药，切忌伤口不能碰水。过两日我会来换药的。”

    “有劳大夫，奴婢送您出府吧。”沉香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用，我亲自送杜大夫。”皑皑白雪中走出个朱红的身影。

    “宋公子。”

    沉香反应过来，忙对宋子慎行礼。杜衡在一旁仍站得笔直，拉下帽檐丝毫不看来人。宋子慎脸皮厚，一点都不介意杜衡对自己的态度，拉着他胳膊就往外走。

    一红一绿两道身影在雪中拉扯，沉香诧异望着这一幕，来不及查看里面女子的情况，想将此事立马告知姑娘，提步往回走。

    地上的雪愈积愈厚，踩上去松软踏实。

    “他是谁？”应淮指向不远处绿色的身影讯问身旁的人。

    “是东街头的大夫，名叫杜衡。”

    “杜衡？”应淮轻蔑一笑，“我怎没听说过东街头有这号人物？真是奇怪了！”

    脚印刚落，很快被新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