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家与天永寿，只需安分守己，活到万岁甚至千万岁，也未尝不可。

    洛桑还在吃奶的年纪就被战神灌输这等歪理。那时，对小洛桑而言，师父是天，是万物中唯一的真理，因此，师父说什么都是对的。

    虽不知什么是与天永寿，什么是安分守己，但小洛桑知道，什么是活着。活着就是能看见花开花落，看见日落月升，还可以看见到师父。

    所以，小洛桑觉得，活着，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于是，在她前一千年的仙生中，除了偶尔偷懒不想完成功课而被师父责骂外，小洛桑自认为，自己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如果，没发生那件事，洛桑想，她年少时会过得轻松些。

    是同样的一个下雪天，一只红狐闯入结界，躲进战神府邸，被府中一位小仙救下。小仙贪念红狐血色的皮毛，提剑将前来追杀红狐的妖杀了个干净。

    那位小仙，便是洛桑。

    与妖酣畅淋漓的一战，使年少的洛桑尝到独属于杀戮的快感，幼时压制的束缚被撕开一条缝。

    她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以至于周应淮用剑直刺向她左肩时，洛桑心中暗自比较，自己杀戮时是否比他神气。可就这点小心思，在利剑破入肌骨时烟消云散，洛桑的心几乎是揪着的，从来未有的感觉，让她第一次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弥留之际，脚尖渗出的寒意，恍如北地极寒的冷风。闭眼间，她仿佛回到三百年前，为求一块纯洁无瑕的上好玄冰，洛桑凭借满腔孤勇，只身踏入北地千里冰封的雪原。突如其来的暴风席卷满世界的白色，将手无寸铁的洛桑封在逼仄的冰窟。

    一眼望不尽底的黑暗，最先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恐惧。洛桑不停摸索，不停往冰窟深处前行，心跳声在安静的空间被无限放大，一声高过一声。

    醇厚清冷的檀香自幽处蔓延，洛桑正疑惑，眼前闪过一团白影。是了，她先前救的不是只红狐，是只白狐。红，是因它流的血染成的。

    师父说：“白狐虽有灵，但性狡诈，不可留。”

    洛桑一开始不以为然，执拗地将它留在玉萃宫里养着。

    “它若有灵，怎不能躲开追杀它的妖？它若狡诈，怎不能将追杀它的妖一网打尽？”

    它不过是只有着漂亮毛发的普通狐狸！

    洛桑的性子，执拗起来是谁也劝不住，师父最终还是败下阵，任由他这不听劝的徒儿在玉萃宫养只来路不明的狐狸。

    白狐无忧无虑在雪地翻滚，日光打落，油亮的狐狸毛根根白净。洛桑看得出神，躲在梨树旁嘿嘿傻笑，想着那一身白毛是做件裘好呢，还是做条围脖好呢。

    计算日子，白狐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洛桑双手比划长度，觉得是时候给师父送条围脖。她选了个晴朗的日子准备给白狐剥皮，待一切准备妥当后，洛桑将玉萃宫里里外外翻个遍，却怎么也找不到白狐的影子。洛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白狐真真有灵，竟让它逃过一劫。

    檀香久久萦绕。昏睡中，洛桑似被人紧握住双手，一股暖意缓缓流入，从指尖流向四肢百骸，驱散冰封已久的寒意。

    暖阳不偏不倚打入冰窟，洛桑快步上前，贪婪索取冰天雪地中来之不易的温暖。起先，洛桑很欢乐，会在阳光下奔跑，在阳光下歌唱。可后来，每当她靠近，就有一道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诉说着什么，洛桑极力去听，却始终听不清声音里在讲什么，心却莫名随音调而感到哀伤。

    每每听到时，师父的教诲忽地浮现脑海：“当神仙，要本分。债之一字，勿碰，亦勿欠。否则，如深入漩涡，落无尽因果轮回。”

    洛桑当时不懂，却也将师父的话铭记于心。其实，师父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只不过听时恍惚，只简单地记住每个字，实在不肯动脑筋细想。侧着脑袋把玩师父发尾的分叉，心中胡编一出师父被某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女神仙辜负的离谱戏码。

    越往里走，檀香不复原本的醇厚清香，反倒带上一丝甜。这一丝甜来得怪异，却说不上是哪儿怪，倒是让洛桑觉得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闻过，迷迷糊糊中暂得几分清明，似有人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指间特有的眷念让洛桑心头一颤，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唯独想不起朦胧背后是张什么样的脸，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屁孩，红线解难，系更难。你对那倒霉蛋无情，那倒霉蛋对你也无情，便只能是红线出了差错。”

    “红线怎会出错？”

    “嘿！怎么不会。爷告诉你，天界就没靠谱的东西。哎！可别给爷说出去了。但话说，你虽长得丑些，但好歹是个男的，该有的东西你也有吧。天界那么多女神仙，你就没看上过谁？没对谁动心过？不会吧，不会吧！那缺心眼的就不该养孩子，养出个无欲无求来。喂！不理爷是几个意思，跑那么快，投胎去啊！尊老爱幼懂不懂！等等爷！去你的，天界神仙越来越差劲！”

    寒风刺骨，山膏的怒吼仍在耳畔。洛桑年轻气盛，腿脚灵活，自然跑得轻快。当然，洛桑并非被戳中心事才跑，而是懒得争辩，再说，山膏并不知她是女子，自然不知洛桑是不会看上哪家女神仙，更何况谈对她们动心。

    但动心二字，千百年来，洛桑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没对谁动过心。好像，有那么一次，也就一次。

    黯淡无光的空间里，是那人燃起唯一的希冀，告诉她，要好好活下去。清冽悠扬的声音自带魔力，洛桑不自觉听从，在黑暗中期待光亮，想着重获光明的第一眼，能见到日夜陪伴身边的人。

    可惜，可惜。

    再次视物，洛桑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渐渐地，她忘记薄纱下轮廓分明的五官，忘记常伴耳畔的轻声低哄，忘记指尖不经意触碰时的温度，忘记黑暗中发生的所有并非一场缥缈梦境。

    可惜，可惜。

    除了似真似假的记忆，洛桑并不知那人是仙，亦是妖。她曾抱希翼回到弱水河畔，闭眼凭感觉走当初走过的路，但终究是回不到那个地方，找不到那个人。

    当神仙并非好事，要在无尽长生中将记忆淡忘。洛桑第一次生出可怕的念头，甚至偏激地幻想着自己再求死一次，说不定，又能和他遇上。

    “你要好好活着，去看花开花落，看日落月升。”

    那你呢？

    可会陪我看花开花落？陪我看日落月升？

    指尖的温度被重新拾起，陌生又熟悉的触碰勾起隐匿心底的记忆，极力推动着洛桑走出冰窟。似乎走出去，一见天光，能破开所有深埋深处的秘密。

    “洛桑，你我并非同一处境。是我，自私地纠缠你，又不慎漏出马脚，才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

    飘渺雪雾中，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洛桑眉心微蹙，摇摇晃晃站直了身，恍惚中记起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