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景二十一年，深冬。
素净的白雪纷纷扬扬洒落在满是碎冰的湖面上，寒冷的气候让温知梵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宋史年立于她的身侧，翩翩公子温如玉的形象若放在往常，只怕是会惹得不少女子娇羞偷看。
可惜现在天寒地冻，没有人会像他们一样有闲情逸致站在湖边吹冷风。
良久后，温知梵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年，我将你从奴隶市场买回来……至今可有十一年？”
宋史年恭恭敬敬回答：“温老板，是十一年零三个月。”
温知梵点点头，“这十一年你一直陪着我，我与你说是主仆，实则更像志同道合的朋友。”
宋史年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在压抑什么情绪。
一直没等到宋史年的回答，温知梵也不觉得奇怪。
容貌昳丽的姑娘语调温温柔柔的，眼底却一片冰冷。
“所以……阿年，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在这第一十年突然对我起了杀心吗？钱财吗？可这天下已经没有比我更富有的人了。”
虚伪的安宁顿时被利刃割裂。
在暗卫拿长剑抵住宋史年心口的瞬间，一向文弱的青年却以疾风惊雷之势掏出匕首，虚虚压在温知梵的脖子边上。
吹毛断发的匕首哪怕只是轻轻一擦，也在温知梵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条细长的血痕。
伤口中洇出红色的鲜血，温知梵不觉得疼，只觉得惊讶。
“旁人皆道宋公子身体羸弱，却没人能猜到，宋公子武艺如此高强。”
她笑着摇摇头。
“失算了，没想到我居然用十一年养狼为患……真能装啊，宋公子。”
宋史年后牙咬紧，压下心头翻涌的苦涩。
“本来我不想这样的，可是他就要回来了。”
温知梵皱了皱眉。
谁？
变故陡然横生。
羽箭破风的声音从她耳畔响起。
河对岸的暗卫看准时机，射出一箭。
连温知梵这种不会武功的人，都因为下意识反应躲了一下，宋史年武功高强，却站在原地任由羽箭插进自己的心口。
温热的血液溅在了温知梵的脸上，一时之间，她心里只有荒谬。
宋史年的脸因为痛楚扭曲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意。
“我不躲，因为……这本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宿命。”
“你我如今白雪满头，若是再一同死在这里，算不算白头终身？”
宋史年拿刀的手依旧稳稳架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折断羽箭的箭尾。
暗卫以为他在垂死挣扎，正欲趁其不备将他一剑毙命，解救温知梵。
谁知下一刻，宋史年用断裂的羽箭后半截反手往后一扎，扎进了暗卫的脖颈里。
温知梵心道不妙，顾不得脖子上的匕首，下意识想要推开宋史年，却还是晚了一步。
宋史年放下匕首，拾起暗卫的长剑。
他抱着温知梵，将长剑插进自己的心口。
缓缓推进长剑，同样的刺心痛楚，温知梵也感觉到了。
——宋史年用剑身刺穿了自己的心口，因为他死死抱着温知梵，长剑的剑尖也刺穿了她的心口。
他们被同一把剑穿心，不同的是，宋史年脸上是疯狂而满足的笑意，温知梵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疯……子……”
温知梵呕出一口鲜血，意识渐渐模糊。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宋史年抱着自己，一同坠进满是碎冰的湖中。
冰冷刺骨的湖水没过她的口鼻，死亡的阴影降临。
她想。
如果，能重活一辈子就好了。
*
“将军凯旋——”
城门大开，商璟嵘骑着高头大马位于队伍最前端。
他带着一副银质面具，战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百姓围在街道两旁，谁都想瞧一瞧这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当朝九皇子商璟嵘，武学天赋极佳。
三年前北狄派细作潜入朝廷，窃取到情报后大举侵犯边境。
商璟嵘主动请命赴边境，用三年时间，一步步成为了令边关将士心服口服的大将军。
半月前北狄不敌景国军师，献城投降，商璟嵘也在今天凯旋回京。
商璟嵘进宫面圣，皇帝高坐在龙椅上，见到他进来，严肃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询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商璟嵘行了个礼，好半晌后才开口。
“儿臣想要求娶江南温氏的千金温知梵为妻。”
他说的不是娶，而是求娶。
这样哪怕温知梵心有顾虑，也有权利拒绝。
温知梵作为唯一一位富甲天下的女老板，名字自然也传到过皇帝耳朵里。
景帝面色有些怪异，“你说的是温仁忠之女？”
“是。”
景帝身边的太监极有眼色，见景帝不言，当即开口。
“九皇子殿下有所不知，这温老板前些日子遭歹人袭击，坠进冰湖里，恐怕……凶多吉少啊。”
商璟嵘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愣了好久才复又开口。
“可有派人找过？”
太监总管恭敬开口：“温老板的暗卫当时就跳下去了，可是这冰湖深不可测，稍微迟了一点，人就被急流冲走，寻不见踪迹了。”
商璟嵘闻言，在原地站了许久。
景帝本想让他换一个赏赐，毕竟之前从未听闻他们相识，想来也必不可能情深似海。
谁知，商璟嵘突然从喉中呕出一口鲜血，惊得周围的人连忙围了过来。
银色的盔甲被鲜血溅上星星点点的红，商璟嵘摆了摆手，站直身子。
他冷静地和景帝告退，步履稳健，丝毫看不出之前半分的软弱。
毕竟，他可是大景的战神，也是大景人民心中的守护神。
如今大战刚刚告捷，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他不可以。
这一日过去后，又是年年复年年。
商璟嵘依旧有战必出，依旧战无不胜。
直到死，他都未曾娶妻。
无人知晓他为何不娶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疯了魔似的求神拜佛。
求的不是长生，而是重生。
*
律景十年，仲夏夜深。
白日里，炎炎赤日将人间灼烤得无比闷热，到了夜晚也不觉凉爽。
温知梵的贴身丫鬟银秋将已经化水的冰盆端下去，换上一盆新的冰块。
里面冰着的莲子汤，也被银秋换进新的冰块里。
烛火发出“噼啪”的一声微响。
温知梵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剧烈地跳动。
胸口似乎还残存着一剑穿心的痛，呼吸也带着隐隐约约的窒息感。
过了好半晌，她终于缓过神，分神打量四周。
看房间布置，这是在江南老宅的书房？
不……不是。
老宅的书房早就改建过，而她现在看见的，分明是很早之前，尚未改造过的书房。
手底下压着的账册上，赫然写着律景十年。
这是十一年前。
“小姐，可是累了？早些歇息吧，熬坏身子骨可就不好了。”
温知梵顺着声音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早就因为风寒去世的贴身婢女银秋的脸。
这场景画面有些超出温知梵的认知，她心里划过几分迷茫，以及事情超出自己掌控范围的烦躁。
这是梦魇，还是……她真的回到了律景十年。
这一年她还未将宋史年从奴隶市场买回来，她阿爹也没对外公布她将逐渐接手温氏事宜这件事。
温知梵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收拾好表情。
“确实有些累了，我险些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银秋手上帮温知梵摇扇子的动作不停。
“小姐别开玩笑了，今天是六月初九呀。”
温知梵笑着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
她低头看着清醒时手上拿着的东西，是一本账册。
温知梵对待下人一向没有架子，所以银秋与她之间关系还算亲近，没有什么下人对主子的畏惧。
“小姐，金万典在石芳街出了名的恶霸，烟帛坊在他手里那么久，底下新来的下人，都认他当主子了……要不然您过两天还是别去了。”
银秋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是什么事了。
温氏布业如今生意做大了，手底下难免会有布坊的人欺上瞒下，以往数额小，她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只是有些人实在过分。
石芳街有一家专卖成衣与团扇的烟帛坊，每日吸金无数，可是掌柜的金万典暗地里搞小动作，钱到温氏手里总得差点意思。
温仁忠看在他是老人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温知梵管这家店了。
若不能管制住大店的贪欲，其余散铺只怕会上行下效，到时候银钱的损失事小，失了主人家的威信就不好了。
金万典的这件事在上一辈子，温知梵花了极大精力去解决。
当时她初出茅庐，十五岁的年纪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很难斗过那群老狐狸。
好在最后事情还是圆满解决了，她也给温仁忠证明了，女子经商并不比男子差。
不过这辈子，温知梵有了上一世十余年的经商经验，对付这种人已经得心应手了。
“无碍，若是不能尽早解决这些人，等我正式管理铺子了，只怕他们一个个都得给我下马威。”
银钱也只是好心，并不懂商场上的事情，听温知梵说“无碍”，她放下心了。
温知梵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手上那本表面好看，实则千疮百孔的账册上。
她一刻不停地拨着算盘珠子，全然不被外界的声音分走心神。
一时之间，室内只剩下噼里啪啦的拨算珠的声音。
银秋为温知梵摇着扇子，咬着唇强行压下自己的睡意。
温知梵算完手上的账，见银秋眼皮子都快黏到一起的模样，不禁失笑。
“银秋，你先下去休息吧，辛苦你陪我这半夜了。”
银秋瞬间惊醒，“小姐，我不困。”
温知梵用手指点了点银秋的额头。
“别嘴硬了，快去休息吧，我账本都算好了，也要准备歇下了。”
银秋心里一暖，福身后退下，轻声带上了门。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屋外夏蝉的鸣叫愈发清晰起来，吵得人心烦意乱。
温知梵低头看着手中的账本，原本还算柔和的面色顿时冷了下来。
她用手点过几处地方，上面记录的是各个店铺的历年盈利及收支明细。
“律景十年七月，烟帛坊净盈利八百两九钱，布匹成本二百五十两三钱，绣娘月给八十两，水灾修缮……十八两八钱？”
温知梵冷笑一声。
“倒不知石芳街近郊远水的，能犯什么水灾，还要花上十八两银子。”
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可不行啊。
温知梵将账本放到一边，继续检查其余账册。
等半月后的及笄宴，温仁忠就会正式宣布她已经逐步接手温氏的事。
先管理本家附近的布坊，管得熟练了，再接手剩下的家业。
上辈子她花了不少时间解决金万典，但这辈子……
作为前世的大景首富，温知梵自诩已经不输温仁忠了。
不过是解决一些下人，还用不着她费心费力。
情况顺利的话，明天就可以解决金万典。
温知梵尚显青涩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半分稚气，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几分讥讽。
“愚不可及。”
桌案上的账册堆积如山，温知梵一夜未眠，堪堪全部处理完毕。
几家大店几乎都有贪墨的情况，唯独烟帛坊最为嚣张。
温知梵打了个哈欠，心里倒是不觉得麻烦。
——杀鸡儆猴，从来都是上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