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四皇子。”李玳绫将瓶子收进了荷包里。
“今日，长公主想把王云芷许配给我。”宫嵘忽然道。
李玳绫倏然抬头看向他。
却听宫嵘问：“你怎么想？”
李玳绫的神色茫然了片刻。
宫嵘就算是死也不肯再娶一次王云芷了吧，李玳绫还能怎么想？
一时摸不清宫嵘想问什么，李玳绫没有回答。
“罢了。”宫嵘抬手轻轻敲了一下李玳绫的额头：“别在风口里站着，进去等，我去太后那里了。”
李玳绫屈膝，再抬头时，宫嵘已经带着身后的宫人走远了，昏黄的一团光从宫人手里的灯笼纸透出来，将地上皑皑白雪晕出一点光亮。
邱氏与李玳雪此时从良妃的宫殿里走出来，李玳雪看见那道背影，问：“那是谁？”
“四皇子。”李玳绫答道，收回了视线。
李玳雪懊悔地咬了咬牙。
回了李国公府，邱氏急忙让人来给李玳绫上药，李玳绫拿出宫嵘给的那瓶药，引得李玳雪又是一顿白眼。
听闻孙女在宫里遇了险，老太君急急忙忙地过来，邱氏这才将今日宫里发生的事告诉老太君，老太君听完后便沉默地思忖着。
“此事怕是另有内情。”老太君一针见血道。
邱氏本以为就是三皇子那个糊涂东西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造成的，听得老太君这样一说，便问道：“您指的是？”
“哼……今日贵妃娘娘的寿宴，长公主明显是有备而来，明里暗中都备上一手也不奇怪。”老太君道。
听见又与长公主相关，邱氏咬牙切齿：“她太过分了，是真的想要置我们李家于死地不成！”
“你别急。”老太君轻轻拍了拍邱氏的手背：“这件事看着凶险，但她的主要目的不在咱们……看来，如今西郡王与皇上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了。”
老太君说着便抬起头来，幽幽地看了一眼李玳雪与李玳绫。
李玳绫刚上完药，脖子被药热得滚烫，但那根勒痕确实缓解了不少，听见老太君的话后，偏头与老太君对视一眼。
却见老太君的眼里是她看不透的深沉。
老太君的眼神让邱氏暗暗皱眉，莫非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让两个女儿为家里牺牲。
第二日，皇宫里便传出国师的谶言：王家小姐命数不详，有伤国运。
还在家中的王云芷一脸茫然，直到宫里派人来要送她去山上的庙宇，才醒悟过来昨日宫嵘最后扔下的那句话。
原来宫嵘说她再也不能入宫的意思，是被当做不详直接被关进山里！
王尚书哪里肯让女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背上不详的名声，急着进宫去向皇帝解释，可国师轻易不出谶语，一旦出口必会成真，如今满朝文武都觉得王云芷不详，纷纷请奏要送她走，连皇帝也无法转圜。
后来长公主也入了宫，不但见了皇帝，还见了太后，可两人都对此毫无办法。
这件事已经不是皇帝能左右了，况且王云芷还没有珍贵到皇帝无论如何都要保下她的地步，哪怕昨日夜里太后还想让王云芷嫁给宫嵘做四皇子妃。
一锤子定音的事情，就在今早被国师的一句话一巴掌拍没了。
当李玳绫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王云芷已经被皇宫的人送走了，听闻王尚书在皇帝的文华殿外求见了半日，皇帝也没见他，直到王尚书被大雪埋到了小腿，才终于支撑不住，被人送回了府。
而此事过了一个月，王尚书迫于压力，在一个夜晚去了一趟四皇子府。
这时李玳绫正在四皇子府里，梅娘告诉她并州那边西郡王已经被宫嵘散出去的谣言弄得草木皆兵，宫嵘还特地断了燕京寄给西郡王的信件，西郡王那边此时已经犹如被捂住了耳朵与眼睛，除非他敢亲自来一趟燕京，否则他如今谁都不敢相信了。
李玳绫拍手称快，宫嵘也说过，上一世就是因为皇帝毫无危机感，而他又年幼，毫无危机感，才被西郡王钻了空子，与燕京里的大臣们里应外合成功篡位。
如今宫嵘已经着手布置了接近两年的时间，此时忽然收网，西郡王当然会措手不及，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皇帝的手笔还是宫嵘的。
听闻王尚书来了，李玳绫与梅娘一道去书房那边，想听听王尚书会说什么。
可能是去得太晚了，李玳绫只听见宫嵘说：“你如今没别的选择了，是选择你的女儿，还是选择你整个王家，你自己想吧。”
书房里沉静了许久，最后李玳绫看见王尚书一脸黯淡地走出来，佝偻着背脊，仿佛苍老了许多。
第二日，便听闻被关在庙宇中的王云芷暴毙了。
袁箐箐来四皇子府找到李玳绫，红着眼眶道：“王姐姐怎么就这么没了？”
李玳绫不能给她解释这其中的关系，也不能说这是王尚书亲自动的手，只能安慰她：“或许是在山上生了什么病吧。”
“那日我本想去送送她，可是母亲不让我出门。”袁箐箐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哭出来：“我知道她心眼不太正，可她好歹与我们一同长大的……”
李玳绫叹道袁箐箐心思太纯净了，恐怕给她说那日她们撞上三皇子的事就是王云芷一手安排的，她都不会相信。
将袁箐箐送出府后，李玳绫回院子时经过书房，看见宫嵘正负手立在院子里，背影萧条，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
李玳绫本以为宫嵘会留着王云芷的命，亲眼看着他一步步毁了王家与西郡王，最后登上皇位。
却没想到宫嵘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让王云芷死了。
李玳绫站在院外，纠结着是进去问候一声，还是直接回自己的院子。
却听见宫嵘道：“进来。”
“四皇子……”李玳绫走进院子，道：“这么大的北风，您怎么站在这里。”
宫嵘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说出一句毫无关联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接你来四皇子府么？”
李玳绫摇头。
“我怕他们会用你来要挟我。”宫嵘垂下眼，仿佛自嘲道：“我竟不敢以此打赌。”
“您放心吧。”李玳绫目光温和：“就算真到了那一天，我就是死都不会泄露您的任何事的。”
李玳绫觉得宫嵘这是在借机敲打她。
告诉她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什么叫兔死狗烹。
李玳绫可太明白了，等宫嵘大事成功之前，她立即就收拾包袱死遁！
宫嵘抬起眼来，平静地望过来，半晌后才道：“你是不是要回院子。”
李玳绫一脸莫名地：“是打算回去……”
“走吧。”宫嵘朝她挥挥手，转身进了书房里。
李玳绫更加不理解了，盯着书房那扇紧闭的房门半晌，都没想通宫嵘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宗人府里，三皇子与妃嫔私通的判决也下来了，那位妃嫔的母家抄家，三皇子贬为庶民，赶出燕京。
三皇子的母妃死得早，母家又不显赫，竟没一个人出来为他求情。
这件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有了定论。
一时间，西郡王同时失去了两条臂膀。
李玳绫不知道西郡王此时在并州是什么样的神情，但宫峼这段时日可不太好过。
再次见到宫峼时，是李玳绫与袁家三姐妹一同去四方楼喝茶，李玳绫知道四方楼就是宫嵘的产业后，一坐下便将所有最贵的点了个遍，看得袁箐箐咋舌：“绫儿，我一直以为我二姐是花钱最大方的主，没想到你也不遑多让啊……”
李玳绫小手一挥：“想吃什么就点，有人买单！”
几人的位置靠窗，李玳绫趁袁箐箐点菜的时候低头去看楼下人工开凿的小湖，便看见湖边的凉亭里，宫峼披了一件灰色斗篷坐在那里，身后只带了一个奴才，光是看他的侧脸，就能看得出他整个人都很萧条。
李玳绫本不想管他的死活，但一想到宫峼给过她那么大一块和田玉，便叹了口气，对袁家三姐妹道：“我表哥坐在楼下，我下去打个招呼。”
按辈分算，宫峼的确是她表哥。
袁家二小姐因为上回李玳雪走丢的事有了心理阴影，忙问道：“我们哪个陪你一块去吧，免得你走着走着也走丢了。”
上回回去后，袁夫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件事蹊跷得很，袁二小姐因为见识过王云芷的手段的关系，打心眼里就觉得李玳雪不简单，是以对其他两个妹妹敲打了一番，从袁箐箐那里得知李家两姐妹关系十分不融洽后，更加笃定就是李玳雪搞的鬼。
此时听见袁二小姐带着一半打趣的话，几人纷纷笑了出来，李玳绫摇头道：“我带着夏青呢，我就下去一趟，你们能看见的。”
如此，才带着夏青去了楼下的凉亭。
北风凌厉，夏青怕李玳绫被风刮疼了，立即撑了伞，而宫峼却能坐在四面都是风的凉亭里一动不动。
李玳绫在宫峼对面的石凳子上坐下，唤道：“世子。”
宫峼缓缓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看面前的湖面。
宫峼这一系列动作仿佛一座断了线的木偶，呆滞得很，让李玳绫皱了皱眉头，便又唤了一声：“世子？”
宫峼眼里一点光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地盯着湖面。
他身后的奴才也低垂着头不说话。
李玳绫抬头与夏青对视一眼，主仆俩的眼中都是疑惑。
这宫峼不会真的痴傻了吧？
李玳绫抬手还想轻轻地碰一下宫峼的手臂，确定一下心中猜想，还未碰到宫峼的衣袖，宫峼便开口了：“我父王病重了。”
李玳绫的动作顿在半空中：“什么时候的事？”
她一点没听说啊！
要是西郡王一病不起，四皇子府该连夜放鞭炮才是。
“你是四皇子的人，我也不怕告诉你了。”宫峼转过头来，眼神无波无澜：“你说这皇家真是好笑，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我以前还觉得自己身处花团锦簇中，无忧无虑好不自在，现在才发现，我所知道的真相，恐怕还没有你一个小姑娘多。”
李玳绫心道除了宫嵘，这世上还真没人能比她知道的事多了。
“世子，你别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吧？”李玳绫撑着桌子凑过去，低声道：“我根本没听说西郡王病重的消息，莫不是有人想骗你回并州……”
李玳绫本不想提醒的，可她觉得好歹相识一场，能帮宫峼保一条命也算是还他那块玉佩的钱了吧。
宫峼平静道：“我也想过这种可能，可是我现在一个人在燕京里，还敢相信谁？”
一年前的他何曾想到过，自己只是来燕京看望一下太后，就这样被关在了燕京这座牢笼里。
听见宫峼的话，李玳绫便知道宫峼其实并不是因为西郡王是否生病的事而担忧，而是对自己茫然的前景感到绝望了。
“我试过无数种办法想要回并州去，我每两日给家里修书，请父王与母妃想办法将我接回去，以他们的能力，偷偷送我回去不是办不到，可我寄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了，只有父王给我的信里，要我稍安勿躁。”宫峼抿抿唇：“我后来想明白了，世子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西郡王府的世子得在燕京里住着，这样双方都相安无事了。”
李玳绫沉默下来，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这是个死局，宫峼只不过是西郡王与宫嵘争斗之间被波及的棋子而已。
棋子想要脱离这个棋盘，就只有孤注一掷，将整个棋局搅乱。
可惜李玳绫从没这个勇气，宫峼也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吗。”宫峼缓缓地呼出一口冷气。
李玳绫摇摇头。
“我在等。”宫峼道。
“等什……”李玳绫的话音一顿，便明白了。
宫峼在等刺杀他的人出手，在这个四面都是破绽，且人烟稀少的地方，是对方最好的动手机会。
“你何苦呢？”李玳绫蹙眉：“你就真的活腻了？你才多大年纪，你都没有去看过大好山河，没有尝完世间所有酸甜苦辣，你不是喜欢我姐姐吗，她都多久没理你了，你就甘心去死？”
宫峼的眼中似乎隐隐有波动。
李玳绫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本以为是夏青，却见夏青站在另一边，而撞她的人是四方楼里小厮的打扮，已经佝着身子往楼里走去，而他去路的尽头，李玳绫看见程卯正坐在一楼的窗边，对她笑了笑。
李玳绫的神色一滞，站起来对宫峼道：“言尽于此，世子若再想不明白就算了，好歹是亲戚一场，到时候我给你多烧点纸钱过去。”
“你。”宫峼咧嘴看来，被北风吹了许久的嘴唇终于承受不住，裂开一道血口，疼得他捂住了唇。
见他连这点疼都受不了，李玳绫啧啧摇头，带着夏青走了。
特意饶了几个弯，才来到程卯坐着的窗外，抬头看过去。
“李二小姐，进来喝杯热茶。”程卯淡笑道。
李玳绫走进去，在程卯面前坐下，问他：“是你的人撞了我一下么？”
“是在下的人，在下看您与世子在那里纠缠，怕你吹了风着凉，四皇子定然会怪罪在下的。”程卯四十来岁的人，在李玳绫的面前竟然还嬉皮笑脸的。
李玳绫默然片刻，又不敢在程卯面前露出真性情，便道：“袁家姐姐们还在楼上等我，我走了。”
程卯却道：“我那个弟弟不太成器，不知道在四皇子府可吃过苦没有。”
李玳绫下意识地想说她不知道，却想到宫嵘当初突然把那个程霁带来她面前，除了想断世子未来一条臂膀之外，大概也有想牵制程卯的意思在。
毕竟程霁那块大木头，宫嵘实在没什么利用他的心思。
现在程卯来问李玳绫，应该早就明白了宫嵘的意思。
李玳绫打量了一下程卯的笑意有几分真假，才说：“你弟弟那样的性子，恐怕也吃不了什么苦。”
程卯觉得李玳绫说得对，噗嗤一声笑出来，温柔秀气的眼角挤出几道皱纹。
李玳绫对他点点头，起身要走。
程卯在她身后开口：“在下能否与李二小姐做笔交易？”
除了宫嵘与李玳雪之外，李玳绫还头一次见到有人将自己当做成年人一般交谈，不由转头指着自己：“我？”
她现在才多大啊，程卯能和她做什么交易？
程卯双手手指交叉撑在桌上，手指撑着头：“能否请二小姐杀了我弟弟。”
李玳绫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许久才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二小姐别误会，我对我那个弟弟一向没什么感情，我入宫时他还没出生呢。”程卯解释道。
李玳绫问：“那又如何？”
她不关心程卯的家事，程卯与他弟弟感情好不好，与她何干？
“若不是我那后娘，我也不会被送进宫去当一辈子的废人啊。”程卯的笑容中透出几分凉意。
李玳绫不为所动：“你的事自己解决吧，我不掺和。”
李玳绫转身要走，却被一个力道狠狠地抓住了手腕。
程卯鬼魅地在李玳绫的耳边低语道：“如果我能送你回去呢？”
李玳绫从未像现在这样出手敏捷过，她下意识地拔出宫嵘新送的小匕首就往耳边划过去！
等到程卯的气息离得远了，李玳绫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
她也没想到，程卯仅仅是靠近，就让她生出如此浓烈的杀意。
“你有话好好说，离我远点。”李玳绫冷冷地盯着程卯，警告道。
程卯也许没见到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怔忪了那么一瞬，才恢复笑意：“是在下唐突了，二小姐想走便走吧。”
说罢，朝门口的方向抬手引路。
李玳绫收起匕首，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离得远了，才渐渐抚平内心的烦躁，回想起程卯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送她回去？
回哪去？
李玳绫不明所以。
回并州么，她家有家仆，好像并不需要程卯特地送一趟。
回现代更不可能了，李玳绫可是死了才穿来这里的，回去说不定会变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绕过宫峼所在的凉亭，李玳绫回到楼上，袁家三姐妹早就等急了，袁箐箐埋怨道：“你再不回来，我二姐姐要去报官了！”
袁二小姐似乎并不像袁箐箐所说的那样生气，优雅地品一口茶后说：“你想跑是不能的，还等着你回来结账呢。”
“不会不会，我不过是和表哥说了几句话，怎么敢逃呢！”李玳绫一边赔礼一边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尝尝这个，小哥说是新出的，挺好吃。”袁箐箐将一盘糕点推到李玳绫的面前。
李玳绫发现几个人里就袁箐箐在吃东西，袁家其他俩姐妹只饮茶，纳闷问：“这里的东西不合两位姐姐的口味吗？怎么都不吃呢。”
她可是将四方楼里出名的小吃都点了个遍的！
袁箐箐咽下糕点，在李玳绫的耳边轻声道：“我两位姐姐怕长胖，最近连午饭都不吃了。”
李玳绫了然地点点头，对袁家两位姐姐歉意地笑了笑。
随即与袁箐箐一同吃糕点喝茶。
都是钱买的，不吃就浪费了！
正在与袁箐箐讨论哪盘点心最好吃时，几名大家小姐气势汹汹地从一楼走上来，直奔李玳绫她们这一桌。
李玳绫只觉得这几人甚是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好在袁箐箐在她身边提醒道：“这几位姐姐和王姐姐最要好，多半是冲你来的，你小心！”
李玳绫才想起来，那夜她和宫嵘在八方楼外与王云芷相遇时，王云芷身边好像就有这几人。
“你出来，我们有话要问你。”
一女子冷脸指了指李玳绫，仿佛高高在上的公主。
李玳绫咽下嘴里的点心，问：“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你敢说云芷的死和你没关系！”另一名小姐一巴掌拍在李玳绫的桌上，惊得四周的人纷纷看过来。
“王家姑娘是因为国师的谶言才被迁入庙中，据说是因为得了风寒才没的，你们怎么连这种事也能怪到我身上？”李玳绫不卑不亢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