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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经年有痕

    布施这一日,顾行之把陆宴舟那件半旧的鼠灰色蜀锦袍取出来,临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摩挲着,又放下了。换了一件月白色的旧衫。

    来到宣忠寺时,已有杭州的士子贵女、布衣百姓百余人正鱼贯而入。

    宣忠寺是顾行之的少年知交周熠初的家寺。

    当年贺兰王元遂起兵作乱,孝帝带着满朝文武衣冠南渡,一应事务交由周祈年提前回到杭州打理。在洛阳京中,周祈年不过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虽说待命天子脚下,终归权限不大。在顾远公谏言下,擢升江南布政史,官从二品,掌一省之政。

    调剂贵门高户,安置百官不是小事,牵扯地方豪强利益,稍有不妥当,难免授人以柄。周祈年安排得甚为妥帖,孝帝圣心大悦,将周氏宅邸旁的景光寺一并封赏于他,大兴土木重新修缮,并改名“宣忠寺”。

    寺名就颇有意味。杭州城的人也笃信这座皇家敕名的“正寺”。

    顾行之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尽量不引人注目。入了山门,并不随着信众一同到正殿前的开阔处领取随喜斋饭,只低眉垂首地岔到正殿右方的两株古柏后面远远地看着。

    铅云低低地压着,把宣忠寺的金顶衬得愈发庄严。

    “元党之乱”后,章太后一心礼佛,在宣忠寺资助供养的僧众多不胜数,曾在先帝朝时任帝师的残山前辈也在宣忠寺内注经修史,孝帝还是太子时亦在他座下听学,如今虽然功成身退,逢初一十五仍常被太后召入宫中讲经。有名儒大家坐镇,更令此寺非同一般。

    人头攒动,顾行之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陆宴舟。

    他身着红色朝服,与残山前辈一同站在正殿的台阶上。布施斋饭是日常旧例,以示朝廷怀民之心,他身为礼部侍郎亲自现场督阵,代彰天子与民同乐的意思,并无其他繁琐事务。

    半晌,顾行之正倚着古柏,百无聊赖地啃着手指,一个半大的小沙弥走到他面前,合掌施礼道:“公子,你要见的人要你到后山的摩崖石刻处。”

    顾行之抱着手,存心问道:“你知我是何人?”

    小沙弥一脸庄重,依旧合掌:“并不知。”

    “那你如何确定那人要你寻的是我?”他说着朝正殿前方望去,陆宴舟已不见人影。

    “入了山门却不领布施,隐在侧柏之后的公子,仅你一人,错不了。”还欲追问两句,回头却见小沙弥已径自朝正殿后走去。

    顾行之也连忙依着他,紧随其后。绕过几重大殿,又自竹篱深掩的僧舍后方绕行,好一会儿才来到一条杂草丛生的蜿蜒石阶处,小沙弥也不多言,只请他前去,合掌念声“阿弥陀佛”即退下,照旧依原路返回。

    少年时虽与周熠初交好,但此等幽深僻静处,他却是未曾踏足的。

    顾行之拾级而上,在石阶的尽头处有一开阔地,几间残垣颓瓦的旧殿掩映萋萋荒草中,甚是寥落。再回首,层层密林隔着,竟仿佛把宣忠寺拒在几里之外似的。

    陆宴舟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正细细地掠过那斑驳石刻上的文章词赋。

    闻声知是顾行之来了,也不回头,只道:“先前我随陛下到宣忠寺奉香,听残山老人提起过这后山的千年摩崖石刻,但一直未能亲自上来看上一看。据说前面还有些石像生和旧年遗存的佛像,颇为古朴,和日常所见的精致庭院气象大不一样。”

    顾行之一径随在他身后,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今日不过寻常布施,照理说依例照做便可,你却专程前来督场,莫非除了见我,还有你与其他人不能公开的会面不成?”

    “自然是见你,何曾还有他人?”陆宴舟很自然地答。

    他知道顾行之那一问,显然是心存疑窦。

    在顾行之之前,的确见了一人。但那是他的计划,不该将顾行之牵扯进来,所以索性按下不提。此时那人应当已经由另一条小径下去,随着领受布施的信众出了山门。

    特地出现在宣忠寺是他事先安排的,但想与顾行之单独相见亦是真的。

    两人且说且行,进入那残余的几间旧殿。

    这旧殿也不知何年何月,由何人所建。看这位置关系,应当是旧年天子所划给周家的景光寺,只是过于残败无以修复,故而土木兴于前侧,是为今日的宣忠寺,这旧寺也就任其搁置了。

    抬眼望去,倾壁颓垣。爬满青苔的石像生,半埋在土里。在荒草如烟的深处,歪歪斜斜的牌匾,还依稀辨得出“景光”二字,几尊硕大无朋的天王像,还在怒目圆睁,手中高举的金刚杵、宝剑坍塌半尺。天王的头冠上被野鸟衔来枯枝,正好做了窝。

    好不萧瑟。

    “你快看!”陆宴舟惊叫到。

    顾行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天王像后面又倚壁立着许多佛像。因为常年无人看护,皆已色彩斑驳。山上的风大,佛像的脸被经年日久的风雨冲刷,已经眉目模糊。仔细一看,依稀残存的佛面上,风拂过的痕迹清晰可见,恍如在佛像的脸上蒙了一层纱。

    顾行之也啧啧称奇。

    “你说最初立好的时候它们应该也是金碧辉煌的吧,金身玉塑的,怎么就败落至此?”他伸出手,小心地摩挲着。

    “当年怀着虔诚供奉他们的人都去了哪里?既然是虔诚供奉为何又毁弃了他,难道人心里相信的东西是会变的吗?你说如果他真有灵性,这么多年呆在这荒郊野村里会不会寂寞?会不会怀念以前香火缭绕的时候?从万人供奉到路边遭弃如果是人心中一定意难平吧。”

    顾行之一边看,一边触摸过去,不觉间一连串问了很多问题。

    陆宴舟看着沉迷其中、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他,只觉得他心思细如发丝,又有那种不经风雨的天真的忧伤。

    一时间也顾不上回答,只是微笑地注视着顾行之的脸。眼神是一而贯之的温柔。

    顾行之一转头迎上他的目光。还以为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呃……怎么了,是不是我这般穷根究底显得甚是无趣?”

    “不是,我喜欢听你说,你像以前一样,没变。”陆宴舟连忙说,“世间的富贵贫贱本无常定,人是如此,佛像金身也是。你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哪朝哪代不是一个个更迭,一个个衰落,又一个个兴起取而代之。这世间之人最是善变,所有供奉不过是内心有所求,既为利而供奉你也会因为利毕而离弃你。”

    此话似有深意,不知他是缘何有此感慨,顾行之又问道:“难道心中所念,并不是从一而终的吗?”

    陆宴舟幽幽地答道:“有的人可以,但有的人做不到或者是不屑于做。”

    “那你有吗?”顾行之突然停下了脚步,收回在佛像上流连的目光,直视着陆宴舟。

    “我?”陆宴舟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笃定地回道:“曾经有,以后大抵上也还是有的。但立身于世总多有不得已。”

    往事幽深如晦,他身上藏着太多不堪深究的东西,秘密让人不得心安,尤其是亲近之人,怨不得顾行之如此问。

    只是他无法对他和盘托出,至少眼下不能。只能眼看着顾行之带着惴惴之心,谨慎如是。

    顾行之亦听得出他口中所言皆浮于表面,每一句话的背后似有不可告人之处,但毕竟眼前之人与他人不同,那种幽深越是隐藏,越逼得他想要靠近:“所以你的不得已究竟是什么?”

    陆宴舟看着一脸认真的他,突然觉得话题太沉重了:“以后再告诉你吧。”把话题一转:“不过方才你问,如果他们有灵性会作何想。我想他们本是佛身,不喜亦不惧,风像手一样日久经年地拂过,泯灭了真容,我想他们也是超然于此的。”

    “嗯……”顾行之知他在转移话题,想来再追问亦是无果,便也由着他。

    二人在最大的一尊佛像面前伫足。

    端详着那充满慈悲的破碎的佛面,顾行之问:“你信佛吗?”

    陆宴舟也抬眼细细地看着,目光一一地描画过佛面的眉目、唇鼻,一边说:“佛皆是由人历尽苦难方而能成佛,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佛的。我不信金身,但我信佛法,佛道。”

    “这话怎么说?”

    陆宴舟浅笑着道:“这世上,总要有人以身伺虎、舍下肉身凡胎,入那修罗场里与魑魅相搏的吧。”说完转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认同。

    顾行之的心这才定了定。

    他内心里一直担心的,就是曾经心意相许的人,是否真的会变得面目全非。坊间那些攻讦之语,流言纷呈,多有无法求证之处,但至少眼前的人这一番话,听起来是诚恳的。

    不可尽信,但也不能不信,陈樵之也是如是说。既如此,不妨就且听着。

    “刚才你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你心不在焉,没想到你全听进去了。”顾行之说。两人一同往旧殿的深处走去。

    “我没有心不在焉。”陆宴舟柔声辩了一下。

    “那你刚才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因为我喜欢听你说,我只想看着你说。我想知道你心里还有多少困惑与不解。”

    穿过第一重殿,从残破的阴影中走出来,杂草丛生的天井中,本来不甚明朗的天光照下,竟也有些炫目。后面的几见大殿又更残破了几分,椽朽垣颓,已经没有路了。

    “多少楼台烟雨中……”顾行之自言自语,突然又说道,“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打什么赌?”陆宴舟看着思绪跳跃的他。

    顾行之抬眼看了看:“很快就会有一场雨过来了。”

    这倒让陆宴舟觉得有趣:“你怎么知道?”

    顾行之环顾四周,打量一番,拉着他跨过几根横亘的巨大朽木,又站上坍塌了半截的墙,爬上看起来岌岌可危的屋顶,一屁股坐下,指着远处的楼台说:“你看!那是不是隐约有迷蒙之色了。”

    陆宴舟望去。

    凄迷烟树半遮半掩的杭州城,就在视线不远处。听不见车马喧嚣:“只怕是晨雾未散?”

    “不对。我已经嗅到风里清冷的水气了。”顾行之转头对说:“不如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一场雨如何?”

    自然是好的,反正今日无事。更难得的是他已不再试探、捉摸,陆宴舟看着顾行之,方觉得这才是他记忆里那个总善于从凡俗琐碎中发觉意趣的人。

    屋顶上的风渐渐地有飒飒之声,吹扬起他们的衣角。

    酝酿多日的霰雪,先来的却是一场深冬的冷雨。

    雨铺天盖地地下。

    任你百丈高楼、煊赫宝刹,都被水汽不管不顾地弥漫着,笼罩着。烟气袅袅,把近处的深绿、远处的黛青不知不觉地纠缠、扭结起来,分不清哪里才是远与近的交接。

    一身白衣的他和一身红衣的他,坐在蒙蒙雨雾中的屋顶。冒雨盘旋的寒鸟成群掠过,让他们小小的轮廓在屋顶的天地间愈发微淼。

    两人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了才下来。

    狼狈不堪地在破庙里脱下湿漉漉的外衣拧着,抖落晾干。顾行之突然吃吃地笑起来。

    陆宴舟侧身问道:“你笑什么?”

    “我突然想到,你今日早些时候还衣冠楚楚地站在正殿前,此刻却和我在这破庙里淋得像落汤鸡,哈哈哈哈。”顾行之笑得停不下来。

    陆宴舟佯装愠怒,眼中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这是多年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看到顾行之笑。

    如果岁月可回头,该有多好……

    冬天的雨,寒气甚重,从坍塌的殿门外吹进来的风,刺得顾行之打了个激凌。陆宴舟捏了一下他的手,冰凉僵硬,他把自己先拧干的衣服披到顾行之身上:“这个时节就不该淋雨,仔细冻着。”

    话是这般说,却又退后一步端详着眼前人:“明媚皓齿、少年容姿,果然穿红色是更明妍了。”

    顾行之说:“那我的就给你。这青砖黛瓦的,你穿白的俨然是一支清冷的寒梅。可惜今年还没下过雪,不然走在雪地里不知道是什么气象?”

    “快了。”陆宴舟说。

    顾行之留意到他的眼底,幽幽浮上来的迷蒙之色。

    显然,他在谋划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把陆宴舟的衣服脱了下来,递还给他:“我忘了,这是你的朝服。我非官非吏的,还是难以真面目示人的钦犯之身,穿这个不合适。”

    陆宴舟亦有些颓然,但他说的没错。重又披上那身官服的时候,顾行之突然伸出手揪住。

    他被雨打湿的背上,一道像蚯蚓一般辗转狰狞的疤痕,从单衣的底下透出来。顾行之屏息看了一会儿,颤颤地伸出手,碰触到那凸起的痕,指尖像被烫了一下,但他还是很轻很轻地将手指贴了上去。

    “这……这是什么?”顾行之喑哑着问,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

    陆宴舟周身僵硬,定在那儿。

    他终于还是看到了……陆宴舟一时间不知如何答他,稍许,才敛着气说:“没什么,不过是一道旧时的疤痕罢了。”

    说罢,双手擒着衣领就要披上,顾行之却没有松手,“还疼吗?”

    此时,陆宴舟反倒出奇的淡然:“新肉长出来,便再记不清当时的痛感了。”他幽幽地说,“我得庆幸,我是一个对疼痛的记忆并不敏感的人。”

    轻描淡写,但是真的有人会忘记别人赋予自己身上的痛吗?

    顾行之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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