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来请罪的?

    公主府旁道的街口,身形单薄的吴非辞站在树荫之下,黑眸轻转着望向来往的车轿。

    远处,一辆锦帷六柱银顶的马车缓缓驶向公主府,马蹄哒哒,夏日难得的凉风掠起车幔,日光就这么悄然漏进马车里,未经任何人同意。

    青乌看向支额小憩的昭平公主,屏着气息,伸过手压下那一角漏光的车幔。

    “她如此站了几日?”昭平公主还是透过那一角,瞥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吴非辞。

    自那一晚酒宴过后,公主府沉寂了好些日,宴明殿内无世家郎君前来赴宴,宴明殿外也无文仲藜苦苦痴等。

    公主府上上下下一致不再提起那晚的事,包括那晚突然闯进水烟榭的那个人,若有下人谈及关于那晚的只言片语,都会被青乌罚去清扫污渠。

    青乌收回手,道:“回禀公主,她已如此站了六日。”

    昭平又合上眼,肩侧轻靠在车壁上,“她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没有。”

    此时风又起,青乌的眼神穿过漏光处,瞪了一眼吴非辞,低着头欲言又止,在公主不耐的眼神下,她终于开口道:“婢子以为,这人心思不正,因而婢子不愿同她说话,更不愿同她共事。”

    “青乌。”昭平淡淡道。

    像是一只手压在青乌的满腹怨气上,使她不得不往下沉,沉入冷静中。

    青乌在昭平身边这么多年,大小事都经历过,待昭平尽心尽力,待下公允公正,说话也是谨慎措辞,从未见过她如今日这般贬低一位身份低微的婢女。

    昭平用青乌,正是用她的客观与冷静,她今日说这话,让昭平很不满意。

    “是婢子失言。”青乌低下头认错。

    青乌亲眼目睹了那晚吴阿婉的所有举动,越是回想越是后怕,一个胆大妄为到敢用公主性命去救护旁人性命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不能将她留在府里了。

    可这些日子以来,无论青乌如何旁敲侧击,如何暗示提醒,公主都没有惩罚吴阿婉的意思,也没有明说不再用她,只是将她晾在一边放着,吴阿婉名义上仍旧是公主府的奴婢。

    平时公主府内婢女下人们的任遣去留都是由青乌一人解决,公主不会过问,也不会在意这些,今时却不同往日,对于吴阿婉这个人,公主显然是留意的,而她的去留,青乌自知不能擅自决定。

    “你说她心思不正,她哪里不正?”昭平问她。

    “她竟敢以公主贵躯挡在那文侍郎面前,公主你若有什么闪失,她吴阿婉一百条命都不够抵的,什么东西她……”青乌怒极失控,不小心骂了一句脏话,忙止住话,道:“公主恕罪。”

    昭平理解青乌为何怒气如此之大,青乌以她为尊,以她为天,在青乌心里,天可以塌下来,但不能压到公主殿下,否则便是上天犯了罪。

    但在吴阿婉看来,昭平的性命与文仲藜的性命没有什么不同,两者可以对等。

    “她也救了我。”昭平说道。

    “那是她的本份!”青乌比刚才更加气恼。

    吴阿婉未必觉得这是她的本份。

    她不是出于本份,而是出于本能,当时昭平虽已昏醉,但身体还是能感觉到吴阿婉翻身时的毅然决然。

    当然,昭平的身体也能感觉到吴阿婉救文仲藜时的毅然决然,那只被死死拽住的手腕现在还隐隐作痛。

    这几日,昭平一点一点地厘清了父皇在那一晚所设下的局,竟发现吴阿婉意外成了破局之人。

    有趣得很。

    昭平身在皇家,见多了上位者之间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权力倾轧,知晓父皇在公主府设局后,她只是默然不语,当作寻常。

    在这些盛大的权谋之下,像吴阿婉这样的人,理应是一个无名婢女,一个模糊背影、一具冰冷尸体。

    可她不是。

    她已有了名字,也有了模样,还活得挺好,只是……昭平别起车窗帘幕,往外打眼一瞧,不禁笑了笑。

    只是屁股有点疼罢了。

    即使是等人,吴非辞也不会苦着自己,树荫遮阳,左手端一只茶盏,右手提一柄茶壶,怀里揣几块蒸糕,渴了喝水,饿了吃糕。

    屁股疼站不住,就随意斜靠在树边,打个哈欠眯了一小会儿,全然没有苦等的模样,像是到公主府这儿闲逛来了。

    每次路过吴非辞面前那条路,青乌都会催着车夫快些,今日她揣摩着公主的意思,没说话。

    昭平浅浅地抬了抬手。

    青乌只能吩咐车夫,道:“停。”

    “婢子拜见公主殿下。”

    马车前,吴非辞嘴里咽下蒸糕,躬下身,叉手于身前向昭平见礼。

    昭平轻握着微微作疼的手腕,看一眼青乌,道:“下去看看。”

    昭平本想亲自出面问她话,可如此又太给她颜面了,虽说她那晚破了局又救了自己,但看她今日这所谓的“苦等”,再低头瞥一眼自己的手腕,昭平觉得还是不能太过抬举她。

    “是。”

    青乌下了马车,走到吴非辞跟前,道:“吴阿婉,你可知罪?”

    “我何罪之有?”吴非辞愕然。

    “你不是来请罪的?”青乌眉头一皱,“那这些天你为何一直等在公主府外?难道不是来求公主宽恕于你?”

    “我是来领月钱的。”吴非辞向青乌摊开手,道:“六月的月钱是一两半。”

    青乌带她到西次间的时候说得好好的,每月十八领本月的月钱共一两半,今日都二十四了,她进不了公主府,钱也领不了。

    这可气坏了吴非辞,当天就跑到树荫下面等着,打算拦住公主的车马,同她理论理论。

    偌大个公主府,怎能昧下她区区一两半的月钱?

    “你本月只有十六次点卯,另有按理说应当罚去半年月钱,所以……”青乌学着她摊开手,“这钱,应当是你给公主府。”

    “没天理了!”吴非辞气得差点要跳起来,愤愤然道:“青乌,明明是你不允我入府,你却污蔑我不点卯?若我不点卯是罪过,那你就是此罪共犯!”

    青乌被她这话噎得脸色涨红,不允吴阿婉入府的事,是她自己暗示看管各个府门的侍卫,并没有同公主说过,公主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理会。

    吴阿婉今日这么嚷嚷出来,公主就没法装作不知道,另一只眼只能睁开。

    青乌头皮发麻,说道:“明日你到账房上去领。”

    吴非辞两手一摊,道:“账房在公主府里,我又进不去,如何领得?”

    青乌道:“明日你可进公主府。”

    “哦……原来我能不能进公主府,全凭青乌姐姐做主啊?”吴非辞转身走到树荫下边,从地上拿起她的茶壶倒了一盏茶,双手端至青乌面前,道:“那明日还请青乌姐姐行个方便,别诓我到了府门,最后只请我吃个闭门羹。”

    没到手的月钱,就不是她的月钱,吴非辞可不愿再等下去。

    “这么急着要领月钱。”青乌冷哼一声,道:“吴阿婉,看来这公主府你是不想留了。”

    吴非辞喝下手中那一盏茶,看向青乌道:“此事我做不得主,得看青乌姐姐愿意给我多少钱,若只给我月钱,我就不得不留下了,若青乌姐姐大方,给了我月钱,还给了我遣散银,那我自然不好再留了。”

    青乌轻蔑看她一眼,道:“我听说文侍郎近来很看重你,担心你在公主府丢了差事,特特请你去他府上做管家女使,吴阿婉,你今日如此有恃无恐,怕是早就做好了去文国公府当女使的准备了吧?”

    文仲藜几天前确实拖着一身还没好全的伤到她家里问她,要不要去文国公府上做事,她乐意做什么差事就做什么差事,这么优厚的条件吴非辞其实有点心动。

    但赵知临说:“文国公府会被抄家。”

    吴非辞当下就婉拒了文仲藜。

    “青乌姐姐,你这是要赶我走?”吴非辞突然低下头,怯怯弱弱地抹起泪来。

    吴阿婉平日里总是一副随性无谓的模样,青乌以为她是个有骨气的,何曾想她今日竟矫揉造作地假哭起来,欲要博得车内公主的同情。

    公主本就想留她,她又这么一哭,青乌半点微词都不能有了。

    “谁要赶你走了?”青乌急忙否认,手里直接扯下腰间荷包,从里头拿了一两半钱,啪的一声拍到吴非辞手心里,道:“这下满意了吧?”

    一两半,是月钱。

    “多谢青乌姐姐。”吴非辞躬下腰身,长长地伸出手,将碎银揣进袖中最内侧的衬袋,藏得极深。

    青乌没眼看她这副小家子气模样,别过眼去,等她揣好了钱,才冷冷道:“吴阿婉,即使是在公主面前,我也要僭越一次警告你,在公主府,万事以公主为先,那天晚上的事若再发生,我青乌绝不会放过你。”

    吴非辞抬起眼眸,幽幽地看向青乌。

    在小说里,此时已是尾章,昭平公主身边留下的只有青乌一人了,青乌惧怕失去公主,小心翼翼守着公主。

    公主又何尝不是呢?

    若昭平公主不顾虑青乌,便不会让青乌下车和吴非辞谈,而是会直接做主决定吴非辞的去留。

    吴非辞没应青乌的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蒸糕递给她,递过去的途中还掰了半块,道:“青乌姐姐,尝尝?”

    “拿开。”青乌嫌弃地别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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