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提拔!

    灯芯尚有点点余亮,一只小蛾虫见着微弱的光就往上扑,跌进羊油里,挣扎不起,越陷越深。

    再过两个时辰,初夏的晨曦就洒满窗台,耀眼而温暖,不过它已然看不到了。

    曦光探到床前。

    “嗯…………”

    吴非辞昨晚失眠,好不容易才睡着,天光便已亮起。

    她低声闷哼,拽起枕头盖在自己脸上遮光,翻个身再睡个回笼觉。

    晨曦落在她露出被褥的手腕上,滚过薄薄的肌肤,温热一点一点渗入她细小静脉,愈发活络起来。

    她终是醒了。

    抓一把凌乱的长发,走到盥洗盆前,以水面为镜,简单梳洗后,脚下趿着苇条编的软底鞋走出屋外。

    院中,弟弟坐在廊下,低着头碾磨晒干的草药,身上仍旧穿着昨日旧衣,长长的下裳盖住不便的左腿。

    在初夏和煦的日光下,不论是墙角的野草,还是墙头的石榴花,都在蔓延疯长。

    只有他,安静得那么单薄怯弱。

    “阿姐!”他抬头,眼睛澈澄明亮。

    和他的名字相称。

    “阿清。”吴非辞站在廊下打哈欠,扫一眼院内,问他:“赵之……啊不是……赵七……你姐夫呢?”

    “去宫里上值去了。”阿清从草药里挑出杂草,放到脚边。

    “这么早就要去上值,啧,可怜……”吴非辞这才想起自己也是公主府可怜的浣衣婢,脸色霎时一变,忙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阿清仔细回想后,道:“嗯……巳时的钟鼓已经响过了好一会儿了。”

    盛都城内四方皆设有钟鼓楼,由太史局生测验刻漏,每时刻作鸡唱,鸣鼓一下,全城百姓都可听到。

    除了吴非辞这种睡死了的。

    昨日回家前,公主府那位年长的婢子同她说过,每日巳时三刻点卯,若有误的,误一刻,鞭笞三下,罚去一个月的月钱,误了两刻鞭笞六下,罚去三个月的月钱。

    鞭笞伤身,罚钱伤心,她都受不住。

    “阿姐,带上些馓子路上吃!”阿清拄着拐,手里提着荷叶包好的馓子,半挪半跳,气喘吁吁地跟上她。

    “阿姐,还有你的鞋!”

    吴非辞脚上就穿着一只苇条编的软底鞋,另一只被她跑掉在水井边上。

    阿清赶紧到屋里去给她拿外出穿的粗布鞋。

    “真乖!”吴非辞一手揉他脑袋夸他乖,一手接过粗布鞋,站在门口将鞋子利索穿上。

    砰!

    拉开门飞奔出去。

    青漆斑驳的木门在后面晃晃悠悠、吱吱呀呀作响,像是在与她道别。

    当啷!生锈的门把重重砸下来。

    分明是在骂她。

    凭着多年踩点上早课的经验,吴非辞不早一刻不晚一刻,准时赶上了公主府最后一轮点卯。

    “浣衣婢吴阿婉。”

    点卯的女使手里捧着一卷名册,站在廊檐下阴凉处,面前摆上一方卷首长案,被念到名字的人上前画卯。

    吴非辞小跑上前,拇指压上印泥,摁在“吴阿婉”这个名字下面。

    念名册的女使身材丰腴饱满,脑袋抬得高高的,以黑黢黢的鼻孔觑人,画着短圆的眉毛,两颊腮红飞起。

    她递给吴非辞一方木牌,上面写明了持牌者可以进出公主府的时辰,巳正起,戌初止,只浣洗衣物,不可妄行别事。

    如此森严管制之下,吴非辞若想见到昭平公主,只能靠白日做梦。

    可她白日得洗衣服,没空做梦。

    临近公主婚期,公主府上下新进许多下人仆婢,人多则事忙,事忙便易出错,有人出错就会有人受罚。

    受罚前总少不了几声斥骂。

    吴非辞坐在水池边上捣衣,隔着两堵院墙听别人挨骂。

    “你这手怎的这样油滑?拿金拿银拿月钱怎么不见你摔?偏偏拿个碗就摔了?”

    “哪里来的老婆子,这么不懂规矩?什么叫你以为是破布就想偷偷拿回去?公主府上下,就算是一只苍蝇,你也不能偷藏回去!”

    “你小子想做什么?那院门是你进的地儿吗?公主尊容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简直是痴心妄想!”

    白日梦没空做,痴心妄想又不许,这破地方,果真甚是艰难。

    即便如此,吴非辞也想试一试。

    毕竟,结果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吧?

    小说中,在昭平公主身边服侍的婢女近侍要么温柔和顺,要么板正忠厚,即使行事严厉,也不会如隔壁院女使那般破口斥骂犯错的下人。

    而浣衣婢与公主近身婢女之间,隔着十几堵院墙与几十个这样的女使。

    尖锐的叱骂声愈发靠近,浣洗衣裳的婢子们纷纷噤声不敢说话,如临大敌,屏息以待。

    巡视的女使穿过廊下,身材干瘦,挑起细长的眼斜乜着众人,双手交叉在胸前,脚下一双锦靴踩在干净的木地板上。

    “前些日子,我们抖搂洗过的衣裳,发现有人在衣服里夹带东西,什么纸条、竹片、珠串之类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若到了公主跟前,别管是不是无意中落下的,有没有包藏祸心,你们都得吃些苦头……”

    吴非辞默默将石榴叶收回袖中。

    石榴叶上只有半个字,是她用草茎艰难扎出来的。

    一只手从她后面鬼一般窜出来,一把抓住她腕部。

    “这是什么?”巡视的女使吊起眼梢,厉声问她。

    “叶子。”吴非辞双肩瑟瑟,颤抖着摊开手,湿润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张荷叶的一角。

    巡视的女使拿在手里反复查看,也没看出个什么来。

    “哪里来的?”女使问。

    “包馓子用的。”吴非辞从怀里掏出没吃完的馓子,低着头,怯生生道:“今日起得迟,家里人让我把这个带上。”

    巡视的女使瞥她害怕成这样,如此胆怯懦弱之人,料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事,再看那荷叶片上确实有馓子的油渍,不禁放松下来,随口问:“刚来的?”

    “嗯。”吴非辞点头。

    “好生做活,仔细着些。”

    “是。”

    吴非辞手里拿着捣衣杵,梆!梆!故作卖力地捶下去,混在衣裳里的石榴叶瞬间成了一滩墨绿糊浆。

    证据彻底销毁,她如释重负,暗舒一口气。

    初夏时节,日落得迟,古今皆是,这个朝代也没什么不同。

    酉正,夕阳欲落未落,橘红的光掠过她侧脸,清楚窥见她眼底的狡黠。

    “那女使若是不信,执意要搜遍你全身,今日我兴许就能看见你从公主府爬着出来。”赵知临手里牵着马,视线望向天远处。

    “实在对不住,让你失望了。”吴非辞拍拍毛顺油亮的马背,问:“你这匹马哪里来的?”

    “左军赏的。”赵知临回她。

    “左军?”

    “我上级。”

    “你没敲他脑袋吧?”

    这段路该轮到她牵马。

    吴非辞从马背上翻下来,马背太高而她脚下不稳,趔趄了一下跌在地上,她没在乎,直接爬起来拍拍膝上尘土,伸手接过缰绳。

    全程目睹她这一番行云流水般操作,赵知临沉默须臾,没上马。

    吴非辞手脚不稳当,这次摔的是她自己,下次摔的就是他和马,还是谨慎小心为上。

    赵知临走在她身后,手里虚握着靠近战马的那段缰绳。

    他说道:“近日,朝堂上有几人弹劾一位有功之臣,皇帝问众臣意见,左军大人也得上本呈奏,而这位功臣此前曾被罢免两次又被擢升两次,左军不知这次的圣意为何。”

    “有功之臣……两次罢免又擢升……”吴非辞犹疑一瞬,“荀炎?”

    “嗯。”赵知临点头,“我同左军说,皇帝这次只想借此震慑这位有功之臣,并无罢免此人之心,但定会有罢免之实,日后还会再次擢升此人,左军大人即使要顺应圣意弹劾也不应太过得罪。”

    皇帝继位之初,荀炎出力甚多,深得器重,可他性子耿直又有脏话的口癖,不免会得罪许多人。

    皇帝也有受不了他的时候。

    他每次被贬黜,众臣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每次他都会擢升回来。

    历史上荀炎经历了五起五落,活活气死同僚,累死左军这些不知揣测圣意,又怕说错话的武将。

    赵知临只是一位低级别的禁卫,左军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按着这个意思将奏本呈上去,结果令他很满意,一散朝便将这匹战马赏给赵知临。

    “然后呢?你还得在明武门当差吗?”吴非辞的手不由得攥紧缰绳,扭过头望向他。

    冷不防对上她期待的灼灼目光,赵知临略有迟疑,还是摇头:“左军将我从明武门第四十五列禁卫提拔到第一列。”

    “啊……”吴非辞拖腔带调“啊”了一声,“也就是从第四十五个死的变成头一个死的。”

    她松开手上缰绳塞给赵知临,复又爬上马背上,对他拱手作揖,懒懒道一声:“真是可喜可贺啊。”

    禁卫于前列者持盾冲锋,中列者持矛击战,四十五列为后列,前两列几乎死伤半数后才会上前持刀相搏。

    公主府那里行不通,这厮又上赶着头一个死,她轻叹一声,深觉前路渺茫。

    “月俸多一两。”赵知临说道。

    “都快要死了,你哪里还有命领俸禄?”

    “我若身死,丧费恤银也会比此前多五倍。”

    “还是你考虑周全,是我目光短浅了。”吴非辞幽幽道,多少有些阴阳怪气。

    “谬赞。”

    赵知临抿唇,无奈的淡淡哂笑。

    天远处,夕阳跌落,橘红渐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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