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女婿,你是想害死我和你爹不成?”
谢惟清垂手站在厅堂中间,俪大娘一掌拍在他的胳膊,嗔怪埋冤的语气尖尖的,很是刺耳。
吴嫂勉强拉住了俪大娘,但面上也带着怒意,
“谢老板,你怎么能这样呢?亏我还早早同你打过招呼。”
林楚意皱了眉头,走了过去。
“怎么了?”
林楚意看向理智尚存的钱大伯。
钱大伯坐在侧座,见林楚意出来,他放下茶盏,正欲解释,俪大娘却已经插话。
“囡囡,你家相公做的好事,把我的小鞋和吴嫂的胭脂撞上了谢家的船,差点当成贡品运进宫去!”
她面露焦急,慌张拽着林楚意的袖子。
“可不是。”
吴嫂虽然冷静,但难掩怨气,
“若非我们几人顺路过去看看,那船差点就开出去了!”
“今天要运刺绣和胭脂小鞋,谢公子把两艘船弄反了。”
钱朗帮忙解释说。
林楚意终于明白过来。
“不就是疏忽了吗?”
她攀下俪大娘的手,回头对谢惟清宽慰的一笑,
“放心吧,反正已经换回来了。”
谢惟清也不知是疲倦还是懊恼,面色阴沉铁青,叫人辩不清神情。
他一直沉默,终于在林楚意看过来的瞬间脊背一僵。
熠熠光辉从林楚意眼眸照在他阴暗面颊上,他晃了晃眼珠,别过头去,
“是我不对。”
他声音小小的,一边说一边用眼光瞟向林楚意,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撒娇求安慰。
林楚意本就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便就牵起他的大手,不着痕迹的捏了捏。
钱朗瞧着小两口不上心的反应,立时有些恼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啪的一声放下茶盏,
“没有人会听你们的解释,一旦将吴嫂俪大娘的东西送进了宫,那就是欺君,是杀头的大罪!”
“说好是刺绣,最后却拿胭脂小鞋糊弄皇帝,杀头都浅了,株连九族,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跑不掉。”
吴嫂帮腔道。
”不止在场的,所有沾手刺绣的,养蚕的农户,挑针的师傅,浆洗的婆子,跑船的伙计,哪怕只有一丁点关系,都会没命。”
钱朗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跟前,威严的目光像是一块巨石压下,
“惟清楚意啊,如今,这千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可全部担负在你们身上,不可再儿戏了啊。”
商船是钱朗的全部,他投注了全部心血,在对待这件事情,自然忍受不了任何人的轻视。
林楚意迎接着钱大伯略带警告的目光,着实被他吓了一跳,怔怔愣愣,心绪也不觉沉重起来。
正嗫嚅间,冰凉汗意从掌间传来,她感觉谢惟清的手在抖。
侧头看去,他的额顶已经渗出一层细汗,冷静的面孔下,似乎隐忍着极端的难受。
像是病了。
林楚意一想到他默默背负的一切,就觉得心疼。
“行了!相公根本不是你们担心的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他这么多年在码头奔忙,何时出过一丝纰漏?”
林楚意抱住谢惟清的臂弯,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他这几天经历了什么,大家都知道。即便如此,他也一声不吭,好心帮忙,一大早就去码头运货。几位不感谢他就算了,我来心疼他,你们要骂就骂我吧。”
她展臂攀在谢惟清的胸膛上。她分明矮谢惟清两个头,但她展开的衣袖,却像是护崽的老鹰一样将谢惟清护在身后。
俪大娘仍有怨气,嘀咕道,
”可他已经答应了,不该牵连我们。“
”娘,郎君帮忙是他的好意,不是他的义务。您应该对自己负责,若是不放心,您就该自己去检查,而不是在这里怪罪于他。”
说的不好听一点,这就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
林楚意迎着俪大娘震愣的目光,毫不客气的看了回去。
几缕青丝从她的后背滑下,团在谢惟清的颈畔。谢惟清心中一痒。
他垂下目光,柔若无骨的小手娇娇软软勾在他的衣襟上,璀璨生光的眼眸无比坚定注视着前方。
他家娘子在袒护他。
谢惟清想起那夜在马上,小姑娘维护他的一席话,惹得他发了疯似的吻她,想将她自己拖进自己的余生里。
如今,如今她又说这样的话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可是……
谢惟清说不清心里的什么滋味。只感觉一颗心被她隔着衣服压在腕下,又酸又涩,他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冷汗淌了满背。
林楚意察觉到手间冷汗愈盛,只道他煎熬难受,轻轻勾手摩挲在他的颈肩,想要哄他。
谢惟清努力绷紧的心弦终于哐当一声巨响,周遭人言语模样再不真切。
钱朗吴嫂和俪大娘瞧着谢惟清确实面色苍白,病气恹恹,也不扁再多言。
“楚意啊,大伯不是骂你们,只是希望你们吸取教训。”
钱朗软下语气。
“我们都知错了,钱大伯,您放心吧,保证不会再犯。”
林楚意冲钱朗扬起头,攀着谢惟清的手不觉更紧。
谢惟清头痛欲裂,坚持不下去。
见堂中静默片刻无语,他赶忙也跟着娘子认了错,送了几人出门。
回来时,他拖着重重的步伐,又恢复了寻常的冷漠。
“谢惟清!”
林楚意叫住他。
谢惟清转过来一张苍白的脸。往日凌厉的眼睛黯然无光,隐藏着无措和懊悔。
“我知错了,我下次不会的。”
他嗫嚅双唇,呆立堂中,像是自责无比。
林楚意知他已经背负得过于沉重,本就不欲再提这事,此时见他本能的开口道歉,更是心疼万分。
她轻摇着头,走了过去,
“我是想问你要去哪儿?近晌午了,该吃饭了。”
谢惟清一愣,不动声色侧了身,
“我今天不在家吃饭。我去……我去找林玉璟。”
林楚意早就与他心意想通,一眼瞧出他的意图,
“为什么要躲着我?是怕我染上病气吗?”
虽然谢惟清侧身躲着,她还是不依不饶拉起他手,
“别去,你生病了,你应该在家休息。”
谢惟清靠在廊柱上,他的身体已经一阵一阵发凉。林楚意关切的目光就似一捧春水,游走他的全身,叫他已经虚弱至极的身体又一点一点坚定起来。
“抱歉,我得去。”
他攀开林楚意的手,往厢房走,没有任何解释。
林楚意终于看不下去,
“谢惟清!你就是在躲我!”
“我知道你在躲我,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痛苦。你知道,自从我进了门,你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我也没有,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林楚意泪如雨下。她几步奔到谢惟清身后,像是无措到毫无办法,咬牙环抱住了谢惟清的腰身。
“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你又不逃走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
林楚意埋在他的后背,冰凉泪意渗进外衣,在谢惟清后背晕开。
谢惟清发虚的身子轻飘飘的,被他家小姑娘环抱住,又像坠了铅石,拽着他的一颗心沉沉下坠。
她有多绝望,他如何不知?
从前在徽州在临安,这般痛苦他都尝过。
要是在从前,他决计看不得她收办法苦。
但如今……
谢惟清抬手想将林楚意挣开,可他覆在绵软小手上,却像不受控制,轻轻摩挲起来。
娇小人儿抵在他的后背颤抖。
冷风习习,梅香袅袅。失神中,他炭黑五手已经一点一点分开嫩白的柔薏,将要回扣在掌间。
却听一声迷蒙的呢喃将他唤醒,
“谢惟清,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谢惟清瞬间冷静下来。狠了心,一把挥开她的手。
“无需费心,没有以后了。”
“嘶——”
林楚意手背撞上廊柱,包着满眼泪花,难以置信的看向他。
是她听错了吗?他居然说,没有以后!
可谢惟清只是捏紧拳头,不辨心绪的睨她一眼,然后提步而去。
高挺的身影渐行渐远,留下满院刺目日光。
闷沉声音缭绕不绝,温热胸膛犹在手尖。
林楚意呆立檐下,刺骨冷风伴着手背刺痛,惹得她止不住的瑟缩。
待她回神追去时,谢惟清已经出门去找林玉璟。
而林玉颖不知何时登门的,站在门前里,也不知有没有目睹这一切。
林楚意瞬间清醒,一把抹干眼泪,强作镇定,令她进屋。
林玉颖捧着热茶,犹犹豫豫看了林楚意半晌,终是没有再提方才。
“我来找楚意姑娘说件事,”
林玉颖正色起来,
“今晨在码头,我见着一位陌生男子同谢公子攀谈……或许……或许,送错商船不是谢公子的错。”
她很犹豫,说得断断续续的,林楚意朦胧听个大概。
“估计是苏美人留下来帮忙的先生。”
林楚意昨天也在酒宴,知道这出安排,并没有起疑。
林玉颖怯怯抬眼瞥她,见她言辞笃定,林玉颖抿住嘴唇,似是心里藏着话,
“我总怕自己又惹祸,想来同楚意姑娘交代清楚。若是因为……因为我不上心而犯下大错,那我,那我……”
林玉颖揪着手绢,说着说着,便泫然欲泣。
林楚意太了解林玉颖爱哭的绵软性子,只道她又在多心自责,便见惯不怪的拍拍她的手,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