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斯帝国，王宫大殿。
后花园里从异国搬运过来的罕见花草在皇族园庭师的精心照顾下，依旧有些无精打采似的，在过于明媚灿烂的阳光下垂着叶片，远远看去甚至还有些蔫巴。
在在刚刚入春的季节，这样燥热的天气也是很罕见了。
花园另一端的平地上，几个打扮精美的女人围着圆桌落座，从昂贵瓷杯里品着花茶，彼此露出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言语间尽是欢声笑语。
「皇后陛下的花园一入春就有这般漂亮的景象，真是令人艳羡不已。」一位穿着碧绿勒腰长裙的女人笑着开口，对坐在主位上的人奉承道。「那是纳巴兰蒂亚的小叶菊么？真是太漂亮了，叫人一饱眼福。」
坐在主位上的，上了些许年纪，却依旧在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隶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与高傲的女人，闻言后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凯恩斯帝国的皇后，大皇子的母亲，作为在帝王家稳坐国母之位的女人，即便是只一个淡笑，都足以叫他人面面相觑，在心里暗自琢磨其背后的含义。
「赫尔辛基夫人真是的，这还不到小叶菊盛开的最好的季节呢。这就算漂亮的话，未免有些夸张了吧。」
反过来替皇后接话的是个稍显年轻的，穿着淡粉束身衣裙的少女。在场的几位都是认识这个新面孔的，这是爱利家族刚满十八岁，刚刚踏入社交圈的千金。
少女显然是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只当自己是很漂亮的替皇后接了话，喜滋滋的，直接无视了赫尔辛基夫人那有些沉下去的脸色。
爱利小姐把身子歪了歪，靠近向一言不发的皇后。
「陛下，据说用刚刚盛开的小叶菊泡出来的花茶，是最养颜美容的……」
爱利小姐自顾自的说着，面颊透露着淡淡的粉红，圆眼亮晶晶的，一副很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刚成年的少女，是比任何花草都要惹眼的。
她这般卖力的想要得到皇后的青睐，这样的心理在座的各位夫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刚刚踏入社交圈的少女，能够受邀参加皇后的茶话会已经是极其罕见的事了。
若是能趁机得到一个好的风评，那更是让她以后在社交圈里直接登上了一个他人莫及的地位。
只不过……
其他几位夫人的视线有些不约而同的，同时望向了坐在皇后右手侧位置的人。
那也是个不过二十出头左右的年轻女人，一头罕见的黑色长发精细的卷起盘在脑后，一双碧绿的狭长眸子，白皙的皮肤和薄淡的唇色，让安静的她显得愈发像个精致的假人。
那年轻女人只是安静的听着，如毒蛇一般的眸子安静的望着喋喋不休的爱利小姐，嘴角噙着的笑容弧度从未落下。
其他夫人们虽然是在有一茬没一茬的接着话题，但彼此交换着的眼神里，已经有了爱利小姐看不明白的含义。
等太阳更烈了一些的时候，皇后开口了。
「爱利小姐。」她说道，有些意有所指似的。「您父亲今天觐见国王陛下差不多也快结束了，您应该和您父亲共坐一辆马车回去。」
爱利小姐怔了怔。「但是……」
「去吧。」皇后的语气依旧淡淡，但却没有让人反驳的余地。
爱利小姐的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
她讪讪起身行礼，迈着僵硬的步子，在转身时甚至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有些仓促的，不安的离开了。
在她走后，其他几位夫人的视线再度回到皇后和她身侧的黑发女人身上。
最先开口的是皇后。
「塔蒙德小姐。」她说道，表情似乎放松了许多，也带上了淡淡笑容。「感想？」
黑发女人的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碧绿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只是嘴角一直噙着的笑意愈发大了起来。
她扫视一圈望着她的夫人们，随后再转头望向身侧的皇后。
她抿了抿唇，露出一个带着显然嘲讽意味的笑。
「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她如此评价道。
此言一出，像是给各位夫人们扔下了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似的，女人们顿时纷纷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
她们抱怨，嘲笑，鄙夷，对爱利小姐从头到脚的都批评了个遍，包括她的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一处不落。
而这样的场景，在黑发女人看来，也是一样的愚蠢。
但她足够聪明，才会保持沉默，和恰到好处的微笑。
伊莱纳·塔蒙德，塔蒙德伯爵家族的长女。
其他千金往往是十八岁正式踏入社交界，而她则是十五岁就已经是名声大噪。
一来是因为塔蒙德伯爵的权高位重，二来是因为所有接触过伊莱纳·塔蒙德的人，都不可否认其独特的魅力和极其聪明的头脑和手段，让人根本意识不到她本应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也许该称之为个人魅力，或者是领袖魅力，伊莱纳似乎可以很轻易的拉拢人心，让人想要进入她的眼界，得到她的认可。
贵族们暗地里憎恨她，却又讨好她；他们畏惧她，却又蜂拥而至的围聚在她身边。
伊莱纳·塔蒙德能成为贵族社交圈的中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深得皇后陛下赏识。
甚至更有传言说，她应当会成为大皇子的未婚妻。
但这一切在皇太子从战场上回来前，都是未知的东西，没有任何定数。
伊莱纳抿了口茶，指腹下意识的轻蹭过嘴角。她开快步始对这样的茶话会感到无聊了，但从表面上却是看不出来。
「听说战争快要结束了。」一位夫人试探着开口，神情谨慎起来。「大皇子殿下应该快凯旋归来了吧。」
皇后的笑容似乎终于带上了几分真诚。「是了…凯尔应该过几天就会回到皇城了。」
皇后的视线似乎不经意的落在了伊莱纳身上一瞬，而得到这个信号的各个夫人，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似的，开始了进一步的追捧。
「塔蒙德小姐和凯尔大皇子殿下果真是绝配的…」
「要说这皇城里谁能与大皇子殿下相衬，果然只有塔蒙德小姐。」
「大皇子殿下这次应当要成为战争英雄了。」
「那些没有脑子的远东人怎么可能会赢下战争，凯恩斯帝国的皇族可是受到了神的祝福…」
东一句西一句的，各位夫人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落在高位者的耳朵里，倒也是耐听。
这就是为什么皇后的茶话会上，永远就只有这几个人。
等天色渐暗了，各个夫人这才起身行礼告退，侍从们才过来收拾茶桌。
伊莱纳在庭院台阶下再度对皇后陛下行礼后，正准备离去时，却被身后的皇后叫住了。
「伊莱纳。」皇后说道，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下面的伊莱纳。「关于爱利小姐…」
伊莱纳抿唇笑了笑。
黄昏暗淡的光芒笼罩下，黑发女人修长高挑的身子被那身深蓝贴身长裙衬托出漂亮线条，那双碧绿的上挑眸子果真是如毒蛇一般，划过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那样蠢钝的孩子，到底是怎么迷路到这里的呢。」伊莱纳轻声开口说道，嘴角扬起笑来。「爱利子爵对女儿的教导不过也就这种程度。」
「可惜了她那场盛大的社交出道舞会了。」
皇后说完这话后，同样在台阶下的其他夫人们听完这场对话，彼此也交换了个眼神，便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快步离开了。
她们都清楚，虽然不知为何，但爱利小姐从此以后在社交圈里将寸步难行了。
将不会有人邀请她参加舞会，不会有小姐邀请她进茶话会，更严重些的，连她未来的婚约都会成为问题。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伊莱纳评价她为「愚蠢」。
伊莱纳又毁了一个贵族小姐。
在皇宫花园门口的石砖路上，一辆黑色的马车格外显眼。
塔蒙德家族代代家主都是黑发，而这在凯恩斯帝国里是很罕见的发色。黑色往往代表着不幸或阴暗，甚至应当是被避讳的，只有葬礼上才能看得见的颜色。
但是塔蒙德家族却引以为豪的将此变成他们的代表色。
在凯恩斯帝国，魔法由教会和魔塔掌控，权力由皇族掌控，而财富由贵族掌控。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三方制约，三足鼎立的平衡。
而其中，财富由贵族掌控这句话，塔蒙德家族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塔蒙德家族所拥有的庞大财富具体占据帝国财力的多少，无人知晓。但就连街上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从小听的童谣里都有这样的歌词：“昨天小姐想要黄金，今天骑士便去寻。骑士到了恶龙的巢穴，恶龙说它从未见过财富，骑士这才知道，黄金山在塔蒙德脚下。”
回去的路上，伊莱纳微微往后仰头，长舒口气。
「很疲惫了吗，小姐？」问话的人是从小陪着伊莱纳长大的贴身侍女，卡拉。
「只是开始觉得有些没意义了。」伊莱纳喃喃。
卡拉望着自己家小姐，抿了抿唇。
伊莱纳望向窗外不断往后退的景色，马蹄声变得有规律起来，她揉着太阳穴，感觉有些恍惚。
她作为皇后控制贵族关系圈的棋子，已经几年了？好像是从十七八岁开始的。
皇族贸然涉足贵族关系网是会打破平衡的，所以皇后需要人来替她掌控社交圈。
伊莱纳是最好的选择。
而皇后承诺的代价除了对塔蒙德家族的私下里开放的各类优待以外，还包括让伊莱纳成为大皇子妃。
尽管伊莱纳对和皇族结婚并没有太多兴趣，但如果隶属于皇族的权力可以到她手里，这一点倒是很值。
伊莱纳最想要得到的，除去财富外，就剩下权力。
可以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权力。
她从不自诩是个高尚的人。她有着被他人指责不应该属于女人的野心，她头脑聪明情绪，她做事干净利落，比绝大部分男人都要强悍，都要果断，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值得站在所有人都触不可及的地方。
而为了达到那个位置，拉拢接近，讨好皇族是必须的。
伊莱纳指尖轻轻敲打着马车窗沿。
爱利家族最近私下里哄抬黑市武器价格，让见不得光的武器流入平民区的事果真是暴露了，今天国王陛下宣见爱利子爵不过是个幌子，一来是为了打探口风，二来是为了试探。
哄抬价格和武器倒卖并不是足以定罪的事，但皇族也是要因此来被迫调整预算，重新分配国库比例。爱利子爵不可能不清楚，武器和粮食是最不应该被恶意抬价的东西，但他却依旧这么做了，这会让疑心病很重的皇族变得警惕起来。
和远东的战争尚且还没有完全结束，爱利子爵这番举动不过是把他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
即便没办法顶嘴，给一些挫折警告还是可以的。
譬如从他宝贵的独生女开始下手。
皇后只需要一个替她扮演坏人的人，和一群懂得趋炎附势的女人就足够了。
伊莱纳估计今晚之后，爱利小姐在皇后茶话会上的评价将宣传至每个贵族家中，而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姐，也许还不清楚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困境。
可怜，但这就是家族的连带责任。
马车在塔蒙德家族门口停下，伊莱纳在侍女卡拉的搀扶下缓步下车，回头望了眼漆黑的街道。
「小姐？」卡拉询问道。「怎么了？」
沉默片刻后，伊莱纳回过头来淡淡开口。
「没事，我们回去吧。」
名声被毁掉的，也许不止爱利小姐一个人。
伊莱纳·塔蒙德，关于她在背地里被人咒骂为魔女的名声，在今晚过后，又将再度召开贵族们的厌恶和畏惧。
这就是想要得到皇族权力的代价吧。
她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