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酒店附近的早餐店。

    “一碗豆腐面。”

    傅梦觉带着墨镜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这大热天，看得黎思念不由得感慨，顶流也不好当。

    他呼唤老板娘，又转头问她，“你吃什么？”

    “一根油条，一瓶豆奶。谢谢。”

    多么正常的对话，正常到她牙酸。

    早餐端上来。

    他说：“早餐就吃这些吗？”

    “嗯。”

    过了一会，他终于问出口了，“黎思念，这些年你干嘛去了？”

    她用吸管搅合豆奶，“赚钱啊。”

    还能干什么，除了钱，还能有旁的重要的事吗？他应该难以理解。对于他来讲，钱是最不值的事，因为他生来就有。

    “是是是，赚钱比读书重要的多。”他冷笑了一声，一如既往的刻薄，“我很好奇，是什么行当，能忙得十几年不回家。”

    “我在当老师。”她说：“在这挺好的。”

    “挺好的。”傅梦觉身形一滞，摘下墨镜，“我看你浑身上下无一不是奢侈品，当老师原来这么赚钱。”

    “还可以吧。”

    “哪种正经家长会把孩子送到一个高中毕业的老师手里？”

    他的语气深恶痛疾，好像黎思念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忙得没时间，而是她不正经。

    也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诺大的城市站稳脚跟，背后的原因不免引人想入非非。

    她抿着嘴笑，“确实，差点干了那行了。你知道吗，那时，数不清第几次搬家了，其中一个室友就是小姐，我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家待着，看人家一回家，手里一大把红票子，眼红的很。有一天她就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有个大老板，不算老，就是有些胖，我差点——”

    “黎思念，够了，你能不能有点羞耻心！”

    他啪地放下筷子，已经有好几个人看过来了，黎思念吓得心惊胆战，他倒像毫不在意。

    她无辜地说：“差点跟他了，那我也没跟啊。”

    小店里狭窄逼仄，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空气格外沉闷。

    他气笑了，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冷哼一声，两只眼睛斜睨着她。冷漠的样子，叫人骤然生出一身冷汗。

    她低声说：“都是赚钱，又有什么高贵，什么低贱。”

    “钱钱钱！”傅梦觉从钱包里掏出票子，拍在桌子上，“黎思念，你现在很符合我对你想象。”

    他站起身，转身就走了。

    其实她听得惯任何人对她的冷嘲热讽，唯独傅梦觉，傅梦觉的话在她听来格外刺耳。

    黎思念追了出去，街边到处都是来往的人，她把墨镜塞进他手里。

    傅梦觉冷哼一声，“你挺关心我。”

    她问：“没让大明星演上救风尘，是不是很不甘心？”

    他果然慢下脚步，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低着头说：“傅梦觉，你对我什么想象？你是不是巴不得我现在穷困潦倒，好向你摇尾乞怜，像以前一样，你就高兴了。”

    他上下打量她，好像难以接受她的话，“原来你以前就是这样想我的？”

    黎思念别开脸不说话。

    “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不说话的样子！”过了一会，等不到回应，他自嘲似的笑了，“你以为你求我，我就会再帮你吗？十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敢有这个自信？”

    “那我也要问你，十四年过去，你有什么自信，觉得我遇到困难一定会向你求助，而不是找什么刘梦觉，李梦觉？世界上人海了去了，不是吗？只要你想。”

    她明明不愿这样，可张开嘴，话就变成血淋淋的刀子。

    他上下打量了她，眼神像要把她活吞了，“黎思念，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车。

    车门“啪”地一声狠狠关上。

    黎思念垂首站着，这场面，离她想象的惊天动地要差地多，不过痛倒是真的。

    终究是她的自尊心作祟，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何必呢，她问自己，何必要逞一时之快。

    阳光柔柔的，路人一个个走过，好像每个都在嘲笑她。

    这时，黎思念听到车窗降下来的声音。

    他竟然还没走！

    她抓紧手袋。透过车窗，她看到，傅梦觉一向强势的脸上竟带着疲惫，隔着墨镜都清晰可见，连语气都暗含哀怨。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她一定不敢相信。

    他整个人泄了气，字字泣血，“黎思念，当初被抛弃的，明明是我。”

    说完，便开车飞驰而去。

    而那句话，像羽毛一般轻，轻地黎思念怀疑，究竟是不是她的幻听。

    她徒然伸出手，未能抓住任何。

    连那句轻飘飘的话，也未能在耳边萦绕多一会，就消散在风中。

    她站在原地，看着车窗那张熟悉的脸，越来越小，直到那辆黑色的迈凯伦彻底消失在视野。

    她独自开车回了家，冲个凉，换了身衣服，往学校赶。

    风凉习习吹进来，填满车内。

    黎思念把车窗开的大些，在红灯时，再次看向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十八岁之后才发觉。

    那年她高中毕业，妈妈让她找个本地的工厂打工，再找个本地的老公，生一个本地的男娃娃。

    当天晚上，黎思念拎着几件衣服就到了海市。

    从此，成了这座城市最平凡，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扬尘。

    扬尘尚有土堆可以容身，黎思念来时，连一片树叶大小的地儿都不属于她。

    她踩在地面轻飘飘，软塌塌的，深知每走一步都需要钱来铺垫。

    她做过洗碗工，美甲师，服务员，迎宾，前台，做到18岁的双手蜡黄枯瘦，仍不够果腹。

    直到她利用麦秸画，开了人生第一间美术培训班——小公主。

    她才稍微承认，或许，是前半生积压了太多不幸，才给她换来后半生稍稍的幸运。

    那个当年开在出租屋，仅有1个老师，10张桌子，9张板凳的美术培训班，就跟夏日的包谷苗似的，见风就疯长。

    短短几年，她已经有两家分校，一百多间教室，包含幼，低，高三个学龄的学生。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火速给自己在海市买了一套房子。

    不大，但那是她的家。谁都别想把她赶出去。

    她自己的家。

    她对“自己的”这三个字，看得命一样执着。

    早年间，有人愿意给她投资，但从此画室一人一半。

    足够有诚意的提议，她却断然拒绝。

    其实，那时很需要钱。

    有了钱。

    就不用三伏天，一个人城南城北城西地去看校址，算性价比。不用为了省工时费，抗油漆上六层楼。不用独自巡查工地，被工人欺负，一脚踩在竖起的钉子上。.

    “黎校长，您来了。”

    黎思念同样笑着和门卫老张点点头。

    刚准备往前开，老张慌慌张张凑上来。

    “什么事吗？”

    她降下车窗。

    “上次那个家长又来了，一个小时了，还不肯走，太难缠了。在老师办公室呢，还得靠您解决。”

    “没人告诉我啊。”

    黎思念拿起手机，才半天没看，便堆满红彤彤的短信电话。

    她已经过了生命里可以只有爱情的年纪。

    杀到办公室，战争仍处于白热化。

    一走进去，就被团团围住。

    “校长，可算来了！”

    “黎校长，你们这小刘老师真过分啊，你说你们这么高级的学校，怎么能聘这样的老师。”

    “我要退课！我要让我的小孩换机构。凭什么上了课就不给退费了，我们才上几节课呀。”

    “对，你们这什么东西。退钱！今天不退我们不走了。”

    她笑了笑，抬眼看到小刘老师局促站在一边，年轻的小脸吓得苍白。

    她冲她招招手，“小刘老师，替我买一杯美式好吗？双份浓缩，别忘了多加冰块哦。谢谢。”

    刘玥忙不迭点头，巴不得跑快点。

    这是她毕业后入职的第一份工作。

    她能在学校待下去，少不了黎校长帮助。

    刚入职时，她有一次情绪崩溃，在花坛哭，被黎校长看到，黎校长告诉她，人是慢慢磨练出来的，她们一起进步。

    她刚开始以为是领导的随口安慰，毕竟她只是一个小职员。

    可没想到，黎校长真的记住了她，此后对她更是时时提点，处处关怀。

    刘玥关上玻璃门。

    里面的黎校长单薄娟秀，一身黑色掐腰连衣裙，姿态娴雅，已然带着两位家长在沙发上坐下。

    入职以来，她从没见过黎校长情绪激动的样子，就连皱眉，叹气这种负面表情也未曾有。

    她毫不怀疑，就算天塌了，黎校长也会这样微笑，真诚地看着人的眼睛，然后说：“哦这么大的洞呀。太好玩了！那补吧，补个天而已。”

    她的语气不会太重，轻轻的。

    当你如沐春风时，整个人已不自觉听她的指挥。

    黎校长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果然，她拎着咖啡回来的时候，刚刚还恶毒咒骂的学生家长已经笑得花枝乱颤，边乐呵边说：“确实确实，黎校长说的对，那就这么决定了，给孩子再续三年的课。”

    “缴费的话在前台。”黎校长站起来，标准的微笑：“王老师，麻烦你带强强的爸爸妈妈过去一下哦。”

    刘玥发现，围观全程的王老师，表情不比她淡定多少，同样的满脸崇拜。

    她双手奉上冰美式，巴不得五体投地，“记得没错的话，他们应该是来退费的吧。”

    黎校长拍拍她的肩，“强强分在你班上了，下学期是你接待他们。”

    “啊？”

    黎思念调皮地露出笑意，转身走了。

    ·

    手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她发了一条短信：还在海城吗？

    等了好几天也没回复。

    这些天，傅梦觉的人影，他走时的那句话，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克服。

    可今天签文件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同意两个字，写出来却变成梦觉。

    把送文件的下属和她吓了一跳。

    偏偏那张纸上还有其他人的签名，又要麻烦下属再去找各个领导一遍。

    黎思念心里颇惭愧，也明白了她要见到他。

    一咬牙，又发了一条：今天天气不错。

    想扇自己一巴掌，现在是晚上，哪来的天气。

    可他的电话下一秒便拨了过来。

    她赶紧接起来，“喂？”

    “喂，老同学。”

    他的声音沙沙的。

    老同学。

    听到这个称呼就觉得呼吸不畅。

    于是，她也一本正经地说：“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老同学。”

    没想到对方突然冷了声音，“见面？”

    “嗯。”

    对方径直说：“明天晚上，八点半，待会把地址发给你。”

    黎思念想说明天有工作要处理，傅梦觉已经挂断电话。

    还是和以前一样，霸道自专，不容拒绝。

    她便放弃抵抗，像以前一样对他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