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恩

    从中原转往「极西十六方国」的官道上,一队送亲的队伍宛如一道红色的游龙,在此间蜿蜒而行。

    两只翘着胡子,时不时长大满是獠牙的巨口打上一个哈欠的「嗜血紫龙兽」走在队伍的最前,紫龙兽之上则是各自坐着一道身披红甲的武人。

    武人的手中分别执着两道写着「云起」和「潮生」的巨大仪仗牌,后随的其他仪仗更是繁复讲究到了极致,各式各样的对旗、对锣、对伞、对扇、金瓜、月斧、朝天镫一应俱全。

    数百人的队伍走在略显拥挤的官道上队形被拖得老长,但让人不解的是如此讲究排场的送亲队伍却没有一丝喜气。

    大多数侍婢仆从们只是低头赶路,看不到任何带着笑意的面庞,更是听不到任何除了异兽与马匹的落蹄声之外的响动。

    反而每个人都像是在心里憋着一团火,脚下的步伐更是带着些许仓促与凌乱。

    压抑的到让人窒息的氛围持续着,突然间一道细微的哭声从队伍中央那座三十二抬凤辇旁传来。

    一个侍候在轿旁的婢子步履有些蹒跚,长时间不断的行走早就磨了一脚的血泡,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颗凸出的石子膈到了自己的软底绣鞋上,把她努力维护了一整日的坚强彻底击穿。

    “怎么了美红?”

    如八月甘泉一般清冽和煦的声音从辇车里传来,言语之间还有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关怀与急切。

    美红擦去自己眼角的浮泪,刚要回答自己主子的问话,一根盘龙棍甩出的破空声打破了好似凝固一般的空气。

    “奴无礼!论罪当杀!”

    “住手!”

    辇中急促的呵止声还未落下,那个叫做美红的婢子已经遭了灾,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被砸的血肉模糊。

    娇小的身躯倒伏在殷红的血泊中,在橘黄色的夕阳光照里,橘与红的相衬显得刺目而妖异。

    施刑者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本是含饴弄孙与世无争的年纪,偏偏手中持着一根带血的盘龙棍,慈祥的面容笑意盈盈,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主子,这么喜庆的日子,偏偏这婢子不长眼,奴打杀了她,还望主子勿怪。”

    周围其他的婢女齐齐低着头瑟瑟发抖,整个队伍也罕见的停下了脚步。

    凤辇中没有回话,好像时间在此刻静止了一般。

    足足一刻钟后,凤辇中那道温婉的女声再次传来。

    “上路吧。”

    老妪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双带着杀气的眼睛环视了周围的婢子奴仆们一圈,随后继续带队出行。

    凤辇中的姜映如端坐在锦榻上,一盖红绸遮住她的面容看不清喜怒。

    只有发端上微微颤抖的珠钗和深深嵌入掌心的指甲出卖了她的情绪。

    “美红……”

    姜映如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内心的痛苦、嘲弄、悲戚、怨恨和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可到最后,也只能喟叹这世间之事竟是如此的弄人。

    老妪看似是在责罚下人,但是姜映如心里比谁都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可怜这个认识还不足旬月的女孩,无辜枉死在这里。

    “可笑我十载苦修……终是世事难为,不得解脱……害人害己……”

    两滴热泪从盖头里掉落出来,落在姜映如的嫁衣上,她想伸手擦一擦,可是辇中的禁锢法阵死死的锁住了她的双手,这一刻就连抬手的自由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肉身被术法囚禁,未来被命运挟持,此刻唯一的自由,来自于自己的脑海里曾经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

    十年前,「东极龙隐山」叩山大典。

    “公子!求求你大发慈悲施舍一点吧!”

    “贵人!求求你了!”

    龙隐山下的归客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而这也正是冬去春归料峭余寒的时节。

    虽然此时已经春意渐显,冰雪消融。但,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人人身上都还裹着厚厚的冬衣。

    街边的乞丐们仿佛也叫的比平日里更加卖力,不知道是因为人多的缘故,还是因为冻饿的相逼。

    在这群乞丐里,唯独有一个异类,她不叫也不喊,只是紧紧的窝在墙角,面前连一只乞讨的碗都没有。

    这个人,正是儿时的姜映如。

    “阿妹,饿吗?”

    阳光爽朗的少年声音和一阵肉包子的香味同时被姜映如所感知,但此时的她却来不及抬头看人,只是接过那人递来的肉包子如同饿死鬼一般往自己的嘴巴里填。

    因为她知道,要是再慢上三分,那些同行的乞丐一定会抢走自己的吃食,哪怕是囫囵的吞进嘴里,他们也有的是办法撬开自己的嘴把那些活命的东西抢走。

    只是三两口,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子就进了自己的肚子,就是吃的太快噎的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喝点水,慢点吃还有。”

    姜映如不敢抬头看人,只见一个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黑色小葫芦被递到了自己手里。

    她也不认生,拔掉塞子就往嘴里灌,只是让她有些困惑的是,为什么平日欺负自己的其他乞丐居然没有过来抢自己的东西。

    “少君,这丫头一身单衣居然熬得过数九寒天,而且看她的臂展和腿长比例,称得上是璞玉一块。要是修炼商氏的「点冰诀」,没准将来会给您一些惊喜。”

    少年身边一道中年人的声音传来,虽然听不懂什么是「点冰诀」,但这对于姜映雪而言的确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听那人的意思,自己有利用的价值,也就有活下去的可能。

    “不了,我只是觉得她长得像我早夭的妹妹。我自身都难保,何必拖一个不相干的人入这肮脏的江湖。”

    少年的声音再度传来,但是我的心却从天堂一瞬跌入地狱。

    “脏兮兮的流浪狗,怎么会入得了这大家公子的眼,终究是自己妄想了。”

    不到十岁的我,脑子里居然冒出了这样怪异的想法。

    就在我陷入胡思乱想之际,一条白色的狐裘大氅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余温裹在了我的身上,上面还有一种我说不上的味道,像是桂花又像是薄荷,带着清爽的甜。

    那是我这十年来最贪恋的味道。

    “阿妹,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回头我会让人送你到镇北的龙湖绣馆,到时候你跟着掌柜可以学做锦缎,也可以学着做做生意。”

    就当我想抬头看一眼那个少年的面容时,却发现他已经和那个中年人走远了,几个闪烁就消失在了这条并不宽阔的街道。

    只有那一身如雪的白衣和挺拔的背影,如同跌落雪地的烙铁,深深的镌刻在了我的心头。

    后来我再也未见过他,龙湖绣馆的老板娘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来龙隐山的宗门求学的。

    而后我用尽一切办法进了龙隐山的宗门,可我依然没有在这山门中遇到彼时的少年。

    再后来……

    “敌袭!!!”

    凄厉的嘶喊声割裂了将夜的荒野,也扯断了姜映如的回忆。

    黄昏早已远去,而随着夜色一同而至的,还有踏着地面咚咚作响的马蹄,以及摄人心魄的喊杀声。

    直到一颗巨大的紫龙兽兽头砸落在辇车的前辕,滔天的哭喊声在这夜中彻底的弥漫开来!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这么大的胆子,敢截杀龙隐宗的送亲队伍?”

    姜映如心中不由的有些好奇,反正自由已经成了奢望,死在一场不明不白的截杀中,没准对自己而言,是一种更好的归宿。

    “主子!还请您务必出手!”

    浑身是血的老妪连滚带爬的钻进姜映如的辇车,手中一把寒光潋滟的宝剑被她双手托着举过头顶。

    “出什么手,我连动都动不了。”

    姜映如嘲弄地说道,她巴不得这老妪死在这些人手里。

    “奴会帮你解开法阵的限制,不过您也别想着逃跑,若是借机而逃,身上的「十鬼断脉咒」发作,到时候怕是神仙难救。”老妪的话里柔中带刚,到这时还不忘敲打一下姜映如。

    “好啊,那你现在就帮我解开吧。”姜映如强行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杀意,略作轻松的说道。

    老妪双手上冒起幽幽的蓝光,十指如飞快速点在姜映如身下的锦榻上,敲击之间好像有种特殊的规律。

    随着老妪的动作,姜映如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限制越来越小,微微抬起的双手,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竟然有些颤抖。

    老妪看着姜映如战栗着的手指,心中大为宽慰。

    在她看来,无论是青楼楚馆的娼妇,还是这高高在上的龙隐宗少宗主。只要调教得当,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老妪还在自得于自己的手段时,一道寒芒略过,只留下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一路从车辇内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我忍你很久了。”

    姜映如抬手微微一抖,剑上的血珠便齐齐滚落,没有一点凝在剑上。

    “周围的婢子们不要慌乱,十丈之内我保你们性命无忧!”

    姜映如大声说道,虽然自己熟识的只有美红一人,但是其余的婢子们也都是来自普通人家,今天遭受的都是无妄之灾,能保下一个算一个吧。

    话音未落,姜映如就听见一道马蹄声冲着自己而来,还不等自己离开坐辇,一把狭长的长柄苗刀透过车窗直扑自己的面门。

    那把刀,极长!

    这是姜映如唯一的感觉。

    横出一剑拦下这一刀,姜映如感觉自己的虎口有些发麻。

    下一秒,那把裹挟着逼人刀芒的长刀横劈而过,好在姜映如及时仰头而避,只是那座三十二抬的凤辇被从中削去了顶棚。

    抬辇的轿夫们都是龙隐山山门的绝世好手,各个都有凡人八品武者的修为。

    激斗发生后,几人丝毫不顾辇中的姜映如,咚的一声扔下了座辇的抬杆,从身上的红袍下摸出自己的武器。

    而他们的对手正是将将那个单刀夺帅的家伙。

    “结阵!”

    轿夫们扯下身上的红衣外袍,一身干练的软甲劲装漏了出来,四人为一组身影攒动,顺着姜映如的四周八方摆开了架势。

    “埋花香阵,倒是有点东西。”刺耳的男音从不远处传来。

    姜映如的目光这才落在夺辇的那人身上,一身蒙皮黑甲,手中一把足足两米来长的狭长苗刀寒光凌冽,上面还滴答滴答往下坠落着血水。

    他座下的黑马肌肉偾张,一眼即是世间少有的良驹,但让人心感恐惧的是,那黑马居然长着两根长长的犬齿,齿上还挂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碎肉。

    姜映如抬起头。想看清他的面容,但那张脸却被一道獠牙面具死死的遮住,只留下两孔目洞,往外透露着冰蓝色的莹光。

    听到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姜映如也有些心里发毛,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人形兵器。

    “左梁山好汉办事,闲杂人等卧地不杀!”不仅仅是车辇附近,其他各处也传来滔天的喊杀声。

    咚咚咚敲击着地面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是姜映如第一次感觉到凡人的战场究竟是怎么一种让人心生恐怖的东西。

    各处攒动的黑甲人叫嚣着“卧地不杀”,而自己这几百人的队伍,就好像是被成千上万只嗜血的饿狼裹挟在了中央。

    那种无可抵御的战场大势,让姜映如周围那些宗门好手们震颤不已。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场中的颓势就已经显现了出来。

    姜映如亲眼看着一部分人放下了兵器,像插标卖首一般把脑袋垂在那些黑甲凶匪的面前。而那些还敢出手抵抗的人,被对方三人一组,流水线一般分工明确的绕而围杀。

    所谓的埋花香阵面对千军万马的军阵,居然连片刻都没坚持下来就被瓦解的一干二净。

    不一会,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只有那数千数万双隐没在黑夜中的目光汇集在姜映如的身上,让她感觉到遍体生寒。

    姜映如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弹在了手中的长剑上。

    呜咽一般的剑鸣,是这冷夜唯一的声音。

    “谢谢你,能给我一个江湖人该有的死法。”

    到此刻,姜映如反而感觉到有些释然。

    可惜的是,自己身上的修为早就被辇车里的法阵腐蚀殆尽,否则纵然是有千军在此,凭借自己「脱胎境」的修为,仍尚有一线生机。

    但相比之下让姜映如更加遗憾的是,自己再也没法去寻找恩人的下落了。

    “想活命吗?”

    那道昂藏孑立的身影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姜映如。

    “想!”

    姜映如想也不想的回答道,一双妙目死死的和那人对视在一起。

    “嫁于我主为妻,我留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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