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渊莫名其妙的触了霉头，再不敢胡乱揣测，今日得了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再不情愿也只好跟着来了。
李府正堂，上座二人。
一人着绿裳，腰扣白玉珠，帽围七分满，神色不安，另一人自不用多说，霸道无理的徐家二姑娘。
阿渊时不时瞄向那位‘清秀小生’，面色险些绷不住。
‘清秀小生’头戴男子冠玉，腰缚夔纹黑带，不知从哪块布上裁做的华裳，说是贵气倒不为过，不过说扮成他家世子，真是可笑，他家世子若这样弱不禁风，还怎么领兵打仗？
李知府抬袖压压额上的汗珠，不时打量眼前这位身子板瘦的不像男子的‘世子爷’，有些怀疑，又觑了一眼‘世子爷’腰上缠着的宝玉，更为恐慌。
据闻当初水骁一战，北域之主以一块诡矢白玉换回十千俘虏，而俘虏下北域兵士的便是嗣荣王府的小世子。一块白玉就是十千条人命，足以见其有市无价，难说的是其并无太大观赏价值，只一个邪门说法，佩玉之人以精血养灵百日，可通玉灵，不过没人相信。
世间也仅出现过三块而已，因缘际会中，他见过其中两块，一块在眼前，另外一块在幽都，最后一块却无迹可寻。
“下官失责，竟不知世子造访扬州，真是罪该万死啊！”李知府搬出一套陈旧的说辞。
徐令仪突然觉得小腹隐痛，不动声色的捂袖覆上，才开嗓道：“本世子听闻扬州女子温柔小意，故慕名而来，很不巧，李三公子扰了本世子兴致，抢吾美妾害她情郎，日日啼哭，非说不给她做主宁死不跟本世子？”
阿渊咳了一阵，足底钻心的凉。
他该选择知会主子？或是先保住小命？
李知府此刻恨不得将铅灌进他那妾室所出的无用儿子脑袋里，那档子小事都解决不好。
“怪下官教导无方！”他吩咐门外的心腹，“将那逆子喊来！”
徐令仪没阻止，强忍突如其来的不适，依旧深觉小腹寒得发颤，体内却像是血脉喷涌般狂热，自腹部以下，再没其他感受。
李耀怒气冲冲入正堂，丢开手里的粉色纱衣，他倒要看看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座上宾’敢搅他的春宵好梦。
“徐令仪！”李耀一时错愕，扬手冲过去。
李知府临门一脚用力踹出，心下凉了半截，“混账东西！见到世子还敢造次，还不跪下！”
李耀指桑骂道：“父亲！你什么眼神，这可不是什么狗屁世子！”
“你可确定？”
李知府心中的疑云再次升起，才敢仔细打量主座上的人的脸庞。
徐令仪摆摆手，大概一早就做好了瞒不住的准备，于是大方承认道：“正是本姑娘。”
李耀挨了一脚，心中气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即变了脸色，“想不到你还敢女扮男装找上门来，既然搅了本公子的好事，合该由你偿还。”说罢，再度冲上前去。
阿渊身形骤至，踹开李耀，将女孩腰间坠子取下。
“三公子不识货，李知府可看清这是何物了？徐家二姑娘承的是我家主子的情，老知府切勿糊涂，到时要得罪了我家主子，怕是你的乌纱帽也保不住！”
徐令仪下意识揉上小腹，不知又为何渐渐好转，蹙眉站起身，显然轻快了许多。
她悄声在他身后问：“你怎么敢肯定他一定认识？”
阿渊盯着李知府笑，语气笃定：“别人我不敢保证，可李知府一定在幽都任职期间见过此玉。”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徐令仪递过一把刀：“李知府是父母官，应当知道杀了人就该偿命，我只问一句，你是要保乌纱帽还是要保三公子的命？”
李知府盯着她一双清眸转深，似是压抑着满腔愤怒，心口一跳，鬼使神差接过那把刀。
难不成此小儿察觉到徐家几次三番暗刺是他所为了？
不可能。
他行事向来严密周到，徐家若是察觉，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阿渊推了他一把：“李知府舍不得？”
话音刚落，李三公子的眼神却突然间由惑转悲再而转变为难以置信，他顺势垂头，看向腹中那柄刀，拼劲最后一丝气力，握住那双青筋暴起的红色手掌。
“爹——”
而他的父亲似乎还依旧不甘的往里推着刀柄。
徐令仪心惊肉跳朝前看去，不曾从那位被称之为‘父亲’的人眼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犹豫。
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
他竟真的亲手杀了他儿！
徐令仪走到二人面前，默不作声将刀刃拔出，“今日若我杀了一州知府，会给世子平添麻烦？”
阿渊虽奇怪于女孩面上的平静，还是回道：“世子说了，今日就是李家灭门，也麻烦不到二姑娘头上。”
李知府身子一沉，继而大怒道：“你们敢！”
女孩从李耀身旁移开步子，狡黠一笑，“想活命吗？”她蹲下身，满眼认真，“只要说出这些年是何人指使你对徐家下手，晚辈兴许能还你一个晚年？”
“你怎么会知道！”
李知府双手颤栗，怒指目无波澜的女孩。
“不可能的，你不应该知道！”。
“你行事周密我自然不该知道，错漏在李家逼的太紧了，很难不被察觉。”
他从未想到，这辈子竟会被一个小儿胁迫。
“龙有九子，尚且疼惜，你可真不是人啊。”
徐令仪几步走出院外，回眸递意。
阿渊领会，一剑将其斩杀。
其实她没想着能问出什么，能使得动一州知府的，权势一定还要再大，大到哪里呢？
徐令仪仰头，走向亭台，眺望西北方那座耸入云天的金石彩楼，眼里尽是不甘心的意味，似要望到更远的天边才可能罢休。
李家心腹见势逃窜，倏乎间鼻尖充入腥味，距离眉眼一毫距离，立着一把短剑。
再跑一步就没命了！
“饶命！郎君饶命！”
阿渊瞥了一眼跪地求饶的男人，颠倒整件事始末，“李家三公子与知府老爷有眼无珠，对我家世子出言不逊，就地斩杀。”
男子又转身探了几眼封锁好两道门。
“据我所知，李家家底也差不多都被你这个管事搬空了，不杀你也可以，你替爷办事，办得好了，财和命都还你。”
心腹脑袋磕的愈响，确认凶手放过自己才识相滚开。
这是什么样的人物，连他的底细都知道！
阿渊将短剑丢入水缸中胡搅几圈，想了想，还是弃了剑。
徐令仪在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颇为欣慰道：“要论耍威风，你比你家殿下顺眼得多，本姑娘领情!”
“二姑娘不像杀过人？”
她耸肩：“我是被杀的那个。”
阿渊总算明白了这姑娘怎么肯同意去王府。
“问你一件事？你们世子的坠子有什么格外特别的地方？”
阿渊摇摇头。
徐令仪不勉强，道了句谢，说要回去找阿烟姑娘了。
四下无人时，墙头上跳下一名少年。
阿渊上前归还吊坠，却不知少年好看的眸子因何停留在他身上，阿渊认为自己的后背不比李家父子凉。
少年突然冷笑一句：“哪里比本世子顺眼？”
阿渊突然间就觉得自己应该离徐家那姑娘远些，这二姑娘多多少少沾点霉运。
“这李家多待一刻，我也嫌脏。”
少年从始至终没看一眼李家父子，转身向院墙掠去。
接下来两日，扬州知府毙亡一事传遍大街小巷，一时风波四起，传到最后，徐令仪从家中小厮口中得到的几种说法竟都有理由令人深信不疑。
令半数人信服的说法，有些气数问题，说是李家倒霉，被心狠手辣的江洋大盗盯上，不舍财故丢了命，可怜首富殷家连夜筑了数道高墙，连换了几批守院，都不得安心。
令一种说法还算接近事实了，李家三公子坏事做尽，知府要面子将告状之人打发了，于是仇家潜入府内伺机报复。
徐令仪对此不置一词，只觉近日做什么事都患得患失。
入夜，惠风拢下月娥外罩轻纱，携人入了悉索的人间小巷。
女孩踩着一节一节木梯，爬上屋顶，从这里伸手就能抓住翘起的檐角。
李家出了事，难保幕后之人不会气急败坏再对徐家下手，她必须明日启程去往汴京。
正想着，院门内升起两道影子。
女子双手平稳的端好盘案，丝毫不担心身旁的男子是否会不注意松开她的衣袖长摆，令她跌倒。
徐令仪轻呼。
一~
二~
“危矣！”一道洪亮的男声吓跑了枝头栖息的鸟。
果然数不到三。
女子瞪了他一眼，凑过脑袋，“忘了今日来做什么的？”
“为夫这不是心急吗！”
徐令仪顺着原路爬行下来，接替过盘案。
“爹爹母亲还未就寝。”
她少有这样乖糯。
三人搭肩进屋。
“喏，白糖了花。”沈氏轻柔捻起一块凑到徐令仪嘴边。
夫妇二人盯着她咽下一大口，才稍有些安心。
“母亲·····”话音刚落，眼圈红了大半。
徐清摩挲起短胡茬来，一边道：“小姑娘嘛，不舍得离开家也正常，当初你大姐姐出嫁不也是哭成泪人了，况且你是去见外祖的，几时不能回来。”
徐令仪没拆穿沈氏交待陆诩的事。
沈氏心里堵，立即嗔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非要我肝肠寸断不成？”
徐清朝女儿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好罢，又该她出马了。
“爹爹不愿我难过，可也不忍心提起姊姊啊，有句话说‘知子者莫若父母’，说明孩子与父母之间必是心意相通，若母亲不痛快，姊姊那里也必然不好受呢！”徐令仪回丢了一个眼神。
徐清笑开嘴，“卿儿有理。”
沈氏见父女二人‘眉来眼去’，也掩帕笑了一阵。
“不过依你的性子，断不可能破天荒的答应去汴京，你老实告诉我，你去汴京是有别的目的？”
“没有。”她一口否决。
“陆家儿郎说你已看过那书信了。”
“母亲将那东西给他了？是何物。”
“还说没有，不许你插手此事，听见没有？”
徐令仪虽不甘心，还是点头做了个样子，偎在她怀里闭了眼，不知不觉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