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

    面锅里的白雾浓厚,小贩叫卖声不断。

    “多年不见,已经没了书信往来。”梁若书吞吞吐吐地说,“这人原先在隔壁军营,偶尔见过两面,不,不熟的。前久听说此人战死了,不知姑娘找他做甚?”

    一碗汤水见底,伶舟沐轻敲扇面,面上挂着笑,“连日奔波劳累,梁大人想不起事,不打紧,原想着今晚再详细问大人,眼下看来不必了。”

    梁若书喉间滑动,静静坐了会儿。

    天驰十五年,匈奴退居漠河水岸修养过冬,边关战事暂缓,帝都军营气氛却依旧紧张,护国大将军伶舟庚依旧每日操练士兵。

    “杀!杀!杀!”练兵场上充斥着士兵的嘶吼,骑兵在前整顿练刀,步兵在后列阵防卫,马蹄飞踏,沙土飞扬,整个练兵场充斥着肃杀之气。

    伶舟渝站在父亲身旁,俯看着练兵场,伶舟沐出生时父亲在外征战,她跟随母亲一直生活在郦城。

    当时伶舟庚手下一支校尉兵军事判断失误,偷袭匈奴的四部,致使前方军将陷入死穴,里应外合之计破灭,雁北关告破,距离雁北关最近的一个县城被匈奴屠杀血洗。

    伶舟庚率军从槐山关赶到时,为时已晚。

    天子大怒,此战过后,伶舟庚便留守一屠关护卫,老将迟暮。

    靖国正值国力强盛,国力微弱的大齐成了匈奴的眼中刺,天驰帝大肆征兵。

    梁若书便在此时入了军营,但梁若书年少在军营时,身体孱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一袭书卷气在军营一众壮汉中显得鹤立鸡群,军营以强者为尊,时有将领士兵挑衅,可偏偏梁若书丝毫不恼,脸上总带着谦和的笑意,摸着腰间招文袋四两拨千斤便化解了。

    那年冬月初八,日晕藏在漫天的雪影里,寒冬穿河而行,漠河水岸的匈奴却不见了行踪。

    帐中将领议事辎重运行,副将王虎指出匈奴春初可能进攻漠水郦城。

    伶舟渝欣赏梁若书的几分才华,因着熟读兵书,梁若书被伶舟渝带在身旁做了个军师墨笔。

    梁若书不善与人争论,那日却难得开口与王虎争论,二人在营帐中吵了一架。

    后伶舟庚采纳了梁若书的提议修书送与边关淮城,提前告知守在一屠关的将领,最终得以让淮城百姓免受于战乱之苦,军营中一行将领也服气。

    春初雪化后,辎重运行刻不容缓,梁若书却不善骑马,趁着辎重运行还有些时日,伶舟渝安排了一个百户教梁若书骑术。

    “腰背挺直,缰绳握紧。”赵祖寻手拿着一根马鞭,叉着腰指点着马背上的梁若书。

    摇摇晃晃,马匹停步不前,方祖寻越看越来气,一个翻身跨上马背,撤过岁聿手中的缰绳,“驾”。

    马匹越过苍茫的松清山,奔驰在无尽的风声里。

    梁若书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脏失重,但天寒雪滑,梁若书撑不住落了风寒。

    初春上战场时,药物的持续麻痹让他在忘记了匈奴的弯刀,在弯刀砍向他时,伶舟庚的左手替他受了这一记疼。

    温热的血液滑落在脸颊上,他醒了。

    为了不再拖累他人,他用战功洗脱了书生的身份,成为了军营里的百户,成为了方祖寻的好友。

    三年后,靖国竟遥公主嫁与大齐皇室,两国言归于好,共同抵御匈奴四部。

    饕餮穷奇两部争夺领地,伶舟庚趁机出兵报了匈奴的屠城之仇。

    离家数载,梁若书军中好友只有方祖寻一人,年少遭遇的冷嘲热讽,文人的傲骨终究让他释怀不了。

    梁若书低了头,朝赵虚一喊,“去前面酒楼买碗温酒”

    伶舟沐还在敲着扇子杵脸颊看着梁若书。

    这离得远,在相旬街才有烧酒卖,上午夏宽一案开审,耽误不得,赵虚跑得满头大汗。

    等酒楼伙计温好酒,赵虚拭着汗折返回了面摊。

    梁若书倒了杯烧酒,端起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唇边溢出的汤汁顺着脖颈流下,滴落在领口上。

    一碗酒水下肚,早秋的寒意退了不少,沉思片刻,梁若书回视着伶舟沐:“一屠关到郦城的必经路上一对夫妻开了个酒肆,可曾见过?”

    “前年腊月打过次酒,有过一面之缘。”伶舟沐蜷缩起手指,将两个碗摞在一起。

    梁若书长叹一声,神色平静,“那个酒肆承接着我的前半生的军营生活,我参军时边关歇脚的第一个地是哪里,离开时也是哪里。”

    几月前匈奴屠尽边关四城百姓,那座酒肆可以早已覆灭,看着梁若书黯然的神态,伶舟沐默默不语。

    梁若书眼里的怀念,她明白,正如伶舟府是她心底最后的挂念,即便丢失覆灭,但心尖的位置永远封了城门,不允许被攻破。

    她从前不明白伶舟庚对边关城池的眷恋,现在她忽然明白了。

    “我坚执文人的傲骨,也敬佩武将的气节,从军几年,无人知我心底的苦。这大齐重武轻文,但治国又求文,何其可笑,军中只有方祖寻懂我,但我们终究不同道。”梁若书又倒了碗烧酒,眼神迷离,仿若回到了当年。

    那年离开军营时,也只有一碗酒水。

    天寒夜冷,疾风打卷而过。

    酒肆老板娘抬眼瞅了瞅霜雪,想着今晚许是没有客人了,绾起发,擦拭着酒桌,朝屋内喊道:“于郎,出来干活儿了。”

    不知何时,帘布一挑,破旧的小院里来了个雅士。

    梁若书踏着风雪拢了拢身上的蓑衣,看着院内的红梅,眉眼冷清下来。

    “老板娘还有酒吗?”

    丽娘收起帕子,将碎发别在耳后,回头笑道:“有的,客官快请进。”

    梁若书抬步走进小院,挑了一株开的鲜艳的红梅旁坐下,丽娘上前给梁若书倒了碗温酒,将酒壶放下便又继续擦拭着其他酒桌,梁若书点点头,淡淡道:“多谢。”

    眉眼冷清,腰间挂着个招文袋,三两口一壶酒见底,眼底尽是风雪掩盖不住的落寞,丽娘见此,忍不住开口:“客官这是去哪呀,酒多伤身。”

    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声音嘶哑,梁若书说:“战事结束,回乡了。”

    丽娘惊讶了半晌,反应过来后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亲自为梁若书斟酒。

    大齐边关连年混战,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护国大将军带领边关将士常年浴血杀敌,求得大齐短暂安宁。

    大齐百姓总对这些戍边的将士格外敬重。

    两壶温酒下肚,身子暖和不少,梁若书摸了摸袖里的剑穗,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桌面,起身告辞。

    丽娘想挽留梁若书在酒肆停歇一晚,但梁若书放下手里的剑穗,眼底是数不尽的落寞,摇了摇头:“不了,早点赶路回家,岁暮是我娘的八十大寿,回去晚了,该与我生气了。”

    丽娘笑了,“这边关至京都不过三月路程,公子到得了的,不在于这几日,今夜风雪较大,公子还是避一避吧。”

    梁若书没有作答,看着雪屑纷飞,飘落了一头青丝。

    “这次回乡,竟也没来送一程,不知还有没有来日见面的机会。”

    梁若书说得落寞,丽娘安慰,说:“公子说的可是军中旧友?”

    “是旧友。”梁若书回答道。

    丽江想到什么,转身进了灶房,端了碗温酒,“今日一早,一个膀大腰圆的壮士特来嘱托,说傍晚会来一书生,嘱托我们夫妻俩,给他送行,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①”

    梁若书看了看笑意晏晏的二人,也没推辞,干了酒入了风雪。

    丽娘在门前驻足目送着走远的消瘦身影,静默半晌,于送站在身后撑着油纸伞为自家娘子拍打着落在衣裳上的银砂。

    风雪夜归人②,送一不归人。

    “所以梁大人是想和我说,四个月前的守城人是方祖寻,而大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此人了,是吗?”伶舟沐倏地打开折扇。

    梁若书又抿了口酒,说道:“是也不是,这人四月前押送回京都时,我曾远远在人群中见过他一眼。”

    “下午夏宽一案,该审讯了,今晚伶舟沐依旧在后院等候大人,大人最好还是在想想,可曾遗忘了什么?”

    遗忘了什么?

    那年酒肆的一碗酒是丽娘的劝解,并非是方祖寻来想送,他决心入官场,不做武将,就昭示着他和方祖寻再无交集。

    街上摊贩众多,不是议事之地,梁若书吃完酒,说:“那此事晚上再议,我也回去好好想想。”

    伶舟沐点了点头。

    梁若书面对她的问话,用词恳切,得了晚上再议的话,也不气恼,难道他真与方祖寻断了联络?

    她不信,这世上绝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梁若书军中只结识了方祖寻,那定是二人兴趣相投。

    “梁叔,方祖寻是被押送回京了,可这人还没处死,所以万事皆有可能。”

    伶舟沐私下从来不称呼梁若书为梁叔,今日这一声梁叔喊完,梁若书定定站在原地。

    梁若书愣愣地回道:“是有可能的,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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