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头发蓬乱，一绺黑发自额前垂下，严严实实遮住左目，右侧却梳理得整齐，悉数别在耳后，露出右眼在夜色中晶亮无比，这是个很清秀的小后生。

    从外貌来看，他应该是个乞儿，穿着的粗布短褐上都是破洞，赤着一双脚，脚边放一只破碗，手里抱着一根长木棍歪在墙角避风，睡得正香。

    楚楚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问问路，他突然一个激灵睁开眼，弹起身来手持木棍呈自卫状，却见面前站着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这才放松下来。

    “那个……我迷路了，你知道去渡口的路怎么走吗？”楚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少年点头，弯腰捡起破碗，像是要带她去。楚楚连连摆手，“你告诉我怎么走就好了，我自己找。”

    大晚上的，这么冷，实在不好意思扰人家美梦，这是其一。

    其二，夜晚出行还是不要随意跟陌生人走得好，万一被拐了呢？

    少年听她拒绝，眼中划过一丝奇异的色彩。他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摆手，楚楚看懂了，原来这少年是个哑巴。

    面前是一个三岔路口，他也不管楚楚，径直挑了中间那条向前走。楚楚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一边走，一边细心留意周遭声响，两人之间始终距离十余步。

    渐渐地，她发现周遭的景色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个小镇地处阳坡，若是要去岸边，定然是要连续下坡。

    只是此地房屋修葺密集，道路之间的坡度差别并不大，有些甚至无法区分是在上坡还是在下坡，这才导致她转了半天都没转出去。

    但是，就算再不明显，五段路里总有一段是能明显区分出上下坡的，可这少年带她走的却几乎都是平路，似乎一直走在一个高度上。

    并且，先前她一直打转的地方都是收拾齐整的民居，还大半夜的惹了不少狗吠。可是眼下，夹道的房屋愈来愈破，像是舍弃许久，甚至有些墙体业已坍倒，挡了半边路。

    不仅如此，巷子也越来越窄，道边杂草横生，路过一段矮墙时朝里看去，一人多高的草几乎要把整间房子埋了。

    他们似乎越走越偏了。

    “等等，”楚楚叫住他，语气比先前冷了不少，“你要带我去哪儿？”

    少年顿步，头也不回，只是用手里的木棍在地上重重敲了三下。

    笃——笃——笃——

    楚楚意识到不好，连连往后退了两步，后背似乎是撞到了一堵墙，硬邦邦的，她的心顿时猛地一沉。

    只听一个嘶哑粗犷的声音带着万分的愉悦从头顶砸下来：“这可是真他妈顺啊！诶，用那破扇叟的话咋说来着？叫什么，什么得来——”

    “得来全不费工夫。”事已至此，楚楚含泪补充道。

    “哈呀，对，得来全不费工夫！”大汉甚至亲和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他略有惊奇地对那个乞丐少年说，“小哑巴，这丫头竟然没和以前那些个大小姐似的吓哭鼻子！”

    哑巴少年扔掉手里的木棍与破碗，算是撤下伪装，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对楚楚拱手行了个礼。

    楚楚以为他抬手是要用什么暗器杀她，慌得抬手在眼前乱摆，勉强算是格挡，并往后一缩，大汉见她这样哈哈一笑：“他就是个死心眼儿，跟你陪罪呢！大当家的命令他必须听，这才骗你，别见怪哈！”

    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绝望、好奇、无语、不幸中的万幸……好像什么都有一点。她小心翼翼抬头对上身后之人的目光，借着月光看清了大汉样貌。

    只见一条长而深的斜刀疤横脸而过，自额头起，穿过鼻梁，直到下颌，若再向下偏上一点儿，怕是就成独眼龙了。

    这人个头比梁鲁川还高大猛实，胸前肌肉硬如磐石，手臂有楚楚一个头那么粗，两只大手轻轻一捏，大概就能把她的骨头捏成渣。

    从性格、言语以及行事风格来看，她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两人应该来自义帮，劫富济贫嘛，自然要拿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去要挟船上那些个达官贵人，要他们放放血。

    而这个大汉，很有可能就是义帮二当家——力无穷。

    哑巴少年突然“啊呀”两声，带着些急躁，抬手在空中舞弄两下，比了个手势，应该是叫大汉赶快带她走，此地不宜久留。

    大汉这才收敛笑意，从怀里掏出一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布，一手掐了楚楚后颈迫她张嘴，一手就要把脏布子往她嘴里塞。

    刚凑到鼻下，一股羊膻血气酒气等不知多少种气味杂合而成的臭气率先攻城略地扑入鼻中，搅得她五脏翻腾血液倒流毛孔倒竖。

    刚凑到鼻下，一股羊膻血气酒气等不知多少种气味杂合而成的臭气率先攻城略地扑入鼻中，搅得她五脏翻腾血液倒流毛孔倒竖。

    “呜——臭死了——别塞！”楚楚盯着那块愈来愈近的破布眼泪直流，并非她不想动，实在是掐在她后颈上的那只手力气太大了！

    “操！哪里臭！老子洗了好几遍——嘶——”

    力无穷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扯着她向后踉跄了一步。

    一切发生的太快，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力无穷的手腕上，他的手臂瞬间一阵痉挛抽搐，直抖得厉害，布子啪嗒就掉在了泥地上。他倒是敬业，右臂都快抖成群魔乱舞了，还不忘用左手掐着楚楚。

    “谁他妈敢打你爷——啊！”

    又是一声惨叫，颈上的力道忽然撤去，一歪头，只见力无穷的左臂也开始飞抖，这滋味估计难受得很，一个威猛大汉瞬间软倒在地，眼角竟然沁出了泪花。

    哑巴少年见状，一根筋地誓死坚守任务，脚下一勾，木棍重回手中，便又重新抄起木棍斜举过肩，一步一回首，警惕地像她靠过来。

    看他进攻与防御的姿势，这少年大概是习过武的。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楚楚捞起披风下摆，扭头便要跑。

    “唔！”

    她瞬间僵住，似乎又撞到了一个人。

    难道还有同伙？或者说……难不成是凶帮的人？

    真是出门不看黄历，莽撞行事。她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这凶帮的待遇似乎不错，她的额头正碰在那人的胸膛上，衣料柔缓顺滑，与其掩盖之下的坚硬形成鲜明地对比。

    不似力无穷，这么冷的天只穿一件坎肩。

    她突然听到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咚咚作响，还愈来愈快，愈来愈乱？

    忽然，她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冷冽竹叶香。

    “墨——”

    她吓得刚要抽身，却被那人用力按回怀中，一只温暖有力的手隔着披风环上了她的纤腰，猛地一带，两个人齐齐旋身向前飞进几步，与一道急劈而下的木棍黑影擦肩而过。

    啪啪！

    木棍打在地上从中折断成了两截。

    墨无痕飞快伸手在哑巴少年的背后点了两下，大概是封了他的穴，让他暂时不能移动。

    月色下，发间白绸飘卷，他外披一件黑色大氅，金线绣竹，苍鹰翱翔于广袖间，是既别致又苍劲雄阔的纹样。

    那双丹凤瑞眸此刻像是藏着千年寒潭，目光如刀锋锐利，偏他还微微勾着唇角，很是一副傲慢不羁的轻狂模样。

    力无穷的手终于不抖了，软软耷拉在两侧，却是无力起身，他大骂道：“哪里来的小儿，乳臭未干，用这些偷袭伎俩，有本事正大光明跟你爷爷干一场！”

    墨无痕轻飘飘扫了他一眼，轻蔑道：“就凭你？”

    力无穷大概不曾受过此等侮辱，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软着手臂横脚就踢，墨无痕一个侧身闪过，一脚踢上他的膝窝，力无穷便软塌塌地跪在了楚楚面前。

    墨无痕笑道：“道歉而已，二当家何必行如此大礼。”

    力无穷的表情难看的像是要哭出来了。

    士可杀不可辱，楚楚真怕这个耿直的汉子想不开一头撞死了。毕竟义帮干的是劫富济贫的好事，这力无穷四舍五入也算个好人，要真是被墨无痕三言两语弄得想不开那就麻烦了。

    她赶紧拖了墨无痕往外走。

    原本是她拖着墨无痕走，可没走几步，墨无痕就甩了她的手兀自走了。

    墨无痕人高腿长，楚楚跟的吃力，索性抱起披风小跑几步到他前侧，问：“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墨无痕头也不抬道：“船上。”

    船上？“你……你从一开始就跟着我？”

    刚刚生出来的一点感激瞬间被拍的灰飞烟灭。

    那岂不是说明从迷路到被骗再到被劫，墨无痕跟着看了她一路的笑话？她又想起初见墨无痕的场景，这人也是蹲在墙头看了半她的笑话。

    莫非这是某种古怪癖好？！

    她本就是倒着走，又想的入迷，没注意脚下横出一块拦路石，一脚后跟踢上去，骨裂般的痛感瞬间袭满全身，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幸好，一只手飞快地扯住了她的小臂。

    墨无痕看着她，一如初见时那般，两人一高一低，一俯一仰，熟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带着些嘲弄与讥诮：“不吃一堑如何长一智？楚三姑娘尚需历练，毕竟不是谁都会大半夜一声不吭跑出来，还跟着一个陌生人瞎逛！”

    说到后边竟然阴阳怪气起来，甚至带着些怒。

    楚楚心知这是给他惹麻烦了，顾不得脚上的痛，直起身子蹦了一下到他面前，小爪子合十虔诚抱于胸前，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哄道：“晓得啦晓得啦，少主大人莫生气，今晚是我做的不对，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嘴上说着，但对于自己是个什么性子她向来清楚的很，往往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撞塌南墙也不回头。

    这会儿功夫道歉道的既诚心又狠心，听上去像是要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最多记三天，便全然抛诸脑后了。

    墨无痕岂能看不出虚情假意下的真实面目，本也就是随便说说，能让她长个记性最好。此刻见她头一次主动求和，心情不由得大好，嘴角似乎也比方才翘得更高，步子也迁就她放慢了许多。

    楚楚终于不用小跑着跟他走了，心底也松了一口气。她真怕这位喜怒无常脾气不定的祖宗一生气，把她一个人扔下不管了。

    心定下来，她便开始觉得累，这才意识到他们似乎一直在走上坡路。

    “咦，我们不回船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