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上身(3)

    骆美宁清晰记得那惊悚一眼,她双眸紧黏在这女子面上,却瞧不出甚么端倪,便下意识伸手去摸包袱里的鬼神鉴。

    此女看似款款而至,可碎步却迈得快极,衣袂飘飘恍若乘风,作礼道:“不知二位可是君郎君之友?”

    引路的小姑娘与另一个一般年纪的随侍这女子左右。莫非,小姑娘口中的画舫主是她?

    心念稍动,骆美宁收回了去探鬼神鉴的手——可惜,由于自己将这巴掌大的镜子看得过于珍贵,藏于包袱深处,以至指尖触不到冷暖。

    不过,她到底还是有阴阳眼之能,抬眸四睇,不见有鬼怪在舫内,吊着的一颗心缓缓下坠。

    窗下角落,君莫言正打量通身男装扮相的伊三水,对女子置若罔闻。

    骆美宁觉察到那道惊疑不定的视线,焦急地瞥了君莫言一眼,只盼他能念夜里山间之恩,聪慧机敏些,不说多余之话。

    “一面之缘,倒也称不上朋友。”伊三水答地干脆,山上时就对他二人毫不客气,这会儿言语间未不留什么颜面。

    君莫言嘿嘿笑了笑,亦不恼怒驳斥,“所言极是,二位均为在下的救命恩人,朋友二字岂能囊括?”

    他支起身往几人身畔挪移,状似十分感激。

    这女子听闻是救命恩人,眉尾稍稍上挑,取了面纱,再次俯身见礼,“原来是君郎君的救命恩人,妾多有怠慢,还望二位恕罪。”

    骆美宁站得不远,约莫三步之遥,足够看清这位唤作‘赩炽’之女的面容:样貌口鼻均与那眼所观一般无二,但面上可怖伤疤却几尽无痕。

    怎会如此...难道是她看错了?

    她大抵知道看似气派的画舫都是做哪些勾当的,赩炽与她两旁随侍看似皆为清倌,但自己与伊三水到底都是女人,这‘贼船’怎么也算不得安稳。

    或许是骆美宁的眼神太过明显,赩炽将双眸挪至骆美宁处,她朝她笑,“小娘子可是认得妾?”

    赩炽之笑令骆美宁心口发颤、汗毛倒竖,那张面上显现出的似笑非笑大抵不是好意,更似威胁。

    唇角咧开的一刹,她仿若又瞧见那张吓人容颜。

    “不认得,”骆美宁索性装傻,她往伊三水背后躲了半步,露出脸来:“召我二人来此可是有什么事儿?”

    “这......”赩炽嗫嚅两句,复瞧向君莫言。

    君莫言拱了拱手,“赩炽妹妹听闻我昨日遭遇,今日恰逢恩人在岸边,便邀上船舫一叙。”

    不知君莫言有多大的面子,竟能令方才百姓口中微服私访的‘官爷儿’候在甲板吹风,这多时间,也不见他打转入舫内。

    “倒也无话可叙。”伊三水着急南下,因小事被阻,面色不愉,“若无要事,恕伊某告辞。”

    他二人横穿小镇至渡口时便已不早,如今日光渐暗,只怕夜里再下船寻那舟子,他不给两人撑渡。

    骆美宁亦恼,她怪自己因着丁点儿好奇便应和上船来,此处古怪,万一遇见危险事儿该怎办?

    “诶,”君莫言两步上前拦在帘边,“二位请留步、请留步。”

    正说着,船舫外忽而‘腾’地亮起。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丫鬟、侍从挈着灯笼围住画舫,绕着檐牙挂了两三层,亮得是灯火通明。

    “并非在下有意阻拦,昨日分别时听仙姑有言在先...因二位南下、君某北上而分道,如今君某恰逢远亲赩炽行船至此,更改行程,算是与二位同路。”

    君莫言笑得和煦,又是作揖行礼一番,似是真有满腔感激之意:“二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便让君某送二位一程罢。”

    骆美宁蹙眉,‘画舫主’分明是那唤作赩炽的姑娘,哪里轮得到君莫言擅做决定?

    伊三水亦缄默不语,他折腕擒住了骆美宁的小臂,两人靠得更紧了。

    船板‘咿呀’声作响,由远及近。

    ‘官大人’一手撩开门帘,踏步入了画舫,见一屋人聚,显然有几分诧异。

    赩炽忙上前去迎了他入内,讨巧地露出笑来,“岑大人快快请,方才招待新客,倒是怠慢了您。”

    “不知这位大人是......”

    这岑大人理了理衣襟,他见伊三水有些面熟,又瞧他气势不凡,通身挺拔板正,面庞俊逸,全当是画舫之主又招来了什么为官的贵客,亦朝二人恭敬见礼。

    骆美宁瞧得额头发汗,不晓得岑大人品位如何,可到底是个官儿;

    她不清楚伊三水具体底细,但怎么着也不觉得三水姐姐能身负什么要职。

    如此一拦,难道真要同这一伙人南下?

    骆美宁剜了君莫言一眼,只盼着他能说些正经话,却又怕这书生在‘官儿’面前压根说不上话。

    当真尴尬。

    不想,君莫言朗笑一声,又招着岑大人向自个儿靠近,“这二位可是君某的救命恩人,为报恩情,故邀他俩上船一叙。”

    “原来如此。”岑大人颔首,他捋捋面上美髯,朝赩炽道:“天光已渐灭,可该开晚宴?”

    “当然,取琵琶来。”

    赩炽粲然一笑,吩咐下去,叫人摆出矮桌蒲团,便要开宴。

    君莫言与岑大人二位捧场不尽,夸了赩炽两句,相互请着下坐。

    瞥见伊三水抿着唇,骆美宁顶了顶他的胳膊肘,于他身侧轻声道,“走罢。”

    伊三水还真听了她的意见,冷声道出一句,“情谊已心领,这便告辞了。”

    “诶?等等——”出声之人乃端了琵琶坐上高凳的赩炽,她探出纤纤素手,以指拨弄了三两下琴弦,笑道,“当真要走?”

    君莫言应和着,“走什么,我们同路,就让这船送二位南下吧。”

    说着,他一手掀开船窗,只见外黑黢黢一片,唯有零星几点烛火闪烁。

    或许是画舫的灯火太过亮堂,衬得外间愈发昏沉,挤成一堆的人群难辨,岸上斜插的长篙似有若无。

    “他们今夜约莫不会开船了,既然二位着急南下,为何不同我们一路?”

    话音未落,只见画舫前被照地莹莹亮的水光被船尖劈开,浪排两边,船舫乘水势而下。

    “哎呀,妾有罪。”赩炽哀叫一声,“若无特别嘱咐,这船每日定点启航,只怕是误了二位要事。”

    伊三水垂头睇了骆美宁一眼,看到那微不可查的颔首之后,带着她入了舫中座位,“叨扰了。”

    君莫言傻笑,“怎会?哪里哪里。”

    骆美宁喷出道浊气,半句话不想说,亦不再去看他一眼。

    这个君莫言,与那山上之时相较大有不同,胆肥了不少。

    只希望他不要恩将仇报才是。

    “大喜大喜,一夜内舫间竟有三位贵客。”

    三位贵客,君莫言、伊三水与那位岑性大人么?自己竟算不得贵客?

    骆美宁眼皮一跳,她抬眸时,恰与赩炽四目相交。

    赩炽口中所说与所做并不相同,这会儿,她分明是瞧着骆美宁说的话,“望诸位就酒宴欣赏此曲,妾...献丑了。”

    与真修习琵琶者不同,赩炽一双手不见有茧,指腹光洁细嫩,指甲尖尖。

    便是短短一瞬,音调若泉水般倾泻而出,响声清冽,绵延而不断绝,似与女儿家相约江畔柳下、倾诉一腔衷情的小调。

    好曲。

    平心而论,骆美宁觉得十分悦耳。

    君莫言与那位岑大人都听得开怀,他们随着赩炽,以掌在股①间打着拍子,摇头晃脑,面上漾出两抹桃红。

    赩炽的两个小随侍女郎执了酒壶,为包括骆美宁在内的四人都斟满了瓷盏。

    似乎是怕扰了赩炽的好曲,那白日里见过的小姑娘甚至将唇贴与骆美宁耳畔,甜着嗓子道,“此乃果酒,压根不醉人,尽情畅饮吧,小娘子。”

    骆美宁被她口吐的热气烫地一颤,立马朝伊三水身旁腾挪几步。

    舫舟已开,乘风踏浪。

    骆美宁未对盏中酒下口,她将眼神凝聚在杯面上,只见那点酒水随画舫开动而左摇右荡。

    又看高凳上弹着琵琶的赩炽,她一头饰品与腰身虽随船舫稍稍摆动,但手中琵琶却稳于身前,曲调仍流畅自然,徐徐诉之;

    再看君莫言同岑大人二位,君莫言两掌相合,与赩炽打着拍,满眼欣赏;岑大人面红更甚,他虽也对赩炽表现出几分钦慕,但眉头却微微蹙起。

    遽然之间,‘噔’的一声,赩炽将一根弦猛地拨响,停下手上动作,厉声道:“诸位,为何不下箸?是妾的酒菜不够好吗?”

    骆美宁怎么着都没想到这女子会发脾气,更未想过她发怒后,在座的几个会依照她的命令行事。

    就连伊三水亦是如此。

    君莫言同岑大人均一口酒一口菜地吃了起来,前几箸动地极快,像是红了眼一般将东西往嘴里塞着,又把口中食就着酒水吞下。

    伊三水虽动地慢些,却也执了箸,掌了酒,朝口中送去。

    怪了。

    骆美宁喘息二声,又觉一道灼热的视线朝自己投来,她忙学着这几人的模样,往口里送了两块豆腐,囫囵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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