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流锦身上本就透着寒凉之意,亦或是提及前世的自己,此时夏日正盛,楚绯却只觉后背寒意掠过,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她既然决定来见流锦,自是早就想好了说法,此刻眼睛骨溜溜地转动着。
可流锦的态度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要知他风林宴时还对她小心翼翼,如今却对她言语不善,大有逼问之态。
这转变太大,倒令她好奇起来,这半年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她试探性开口:“你是说……楚绯?”
这个名字一出口,楚绯便感受到捏着她脖子的手几不可感地动了动,他并未答话,她便趁机问:“当初,你在风林宴上,是不是将我认作了她?”
“你搞清楚处境,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流锦并未被她带跑话题,手上又用力,声音中带着少许恼意。
“你、你这般对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她……”楚绯被他勒得脸色发红,她咬牙憋出来一句话。
话音未落,便感觉到流锦捏着她脖子的手向上一滑,转而变成掐着她的下颚。
他将她的头微微偏斜朝着自己,他亦是侧脸低头看着她的五官,好似还正经地端详了一番,而后眼中透着浓浓嫌弃:“丑陋不堪,你与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楚绯气结,她自然知道阿秀这副容貌怎么也不该得了个“丑陋不堪”的评价,而且好像流锦夸的骂的都是她,但是怎地感觉怪怪的。
二人这下一对视,流锦仿佛也发觉还是面对面问话更自然一些。
他便借着这个动作,将楚绯向后一推,丝毫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弱质女子,她的后背便重重撞在墙面上,直撞得她的琵琶骨生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楚绯还不及做出什么反应,流锦已极快地侵到她身前,他身量高大,几乎如同巨大的阴影将她罩住,他五官浓妍,陡然逼近放大,压迫感大增,二人一时面面相对。
楚绯刚刚得以喘息,还未来得及大呼一口气,又感到脖子上一紧,又被囚住。
她只觉呼吸困难,两眼翻白,心中不由恼怒起来,他是跟她的脖子有仇吗。
这半年内流锦也算是名震江湖,只可惜这名是恶名,不知是真的蝶飞衣师徒四下造出不少江湖血案,还是被苍梧派暗中构陷传谣,总之“莫流锦”三字便已如同小儿夜啼般的存在。
是了,他如今有名有姓,叫莫流锦,楚绯起初听到玄音门弟子们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愣怔了片刻,不知他为何取了这个姓——她竟是对多年前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丝毫没有印象了。
如今中原大地虽也时常有胡商来中原做生意,但流锦与他们生的仍是不同,他的容貌既有中原含蓄修美,譬如那双极有特点的丹凤眼,但又有胡人的浓妍大气,好比他高耸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五官。
这样不俗的外貌反而让他在传谣中,比蝶飞衣更增加了几分神秘的可怖。
传言中,他学了蝶飞衣的幽冥蚀骨掌,寿命已损,活不过三十岁,便只求活着的时候留下美貌,因此他比蝶飞衣就更了无顾忌,用毒之狠辣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视人命如草芥。
传言说他有一对獠牙,最是锋利,能须臾间咬断人的脖子,他之所以生的这般妖异美貌,便是靠吸人血维持的,要不然何以他额心有个血红血红的印子,这便是因为常年吸食人血,沉积形成的。
这谣言传的有因有果的,而流言传的多了,自然信的人也就多了。
玄音门弟子茶余饭后聊到此事时,都是面有戚戚焉,颇具畏意,摸着自己的脖子瑟缩,仿佛莫流锦是个什么吃人肉的妖孽一般。
楚绯自也听多了这种传言,但当她真正看到流锦时,她发现在她眼中,他始终是个孤零零的执拗小孩罢了,纵然被他捏着脖子上命门,她也没有把他与传言中的那个人对起来,并不相信他会真的对她下手。
此刻脖子又被捏的难受,她便索性作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态度来:“你这是好好问话的态度吗?反正我什么也不说,干脆捏死我得了。”
流锦却被她这无赖模样弄得一怔,眼睛微微眯了眯,片刻后,还真的松了手,却仍站在距离她寸许的位置,乜着她冷冷道:“谅你也不敢做什么动作。”
楚绯的脖子和气管终于得以解脱,她忙靠着墙壁喘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觉平日里光滑的脖子上有着深深指印,怕是此刻已红了一片。
流锦道:“你为什么要模仿……她的习惯?”
楚绯摸着脖子上的勒痕,正没好气,故意装傻:“什么她的习惯?”
流锦面色仍是不善,却还真的认真去解释:“你的很多习惯都与她相似,”他顿了顿,又道:“方才比试的时候,你早就认出我来,故意用弹弓吧?”
“是。”这个楚绯没法否认,她确实是故意用的弹弓。
虽然她弓箭确实不算娴熟,但是她本也不欲出什么风头,不慎被段瑶给推了出去,便想着随便射射箭了事,横竖她对那些彩头也并无太大兴趣,但谁料流锦也站了出来。
楚绯一向对人的音色敏感,且流锦的轮廓实在与普通中原男子不同,几乎是瞬间,她就认出他来了,那一刻她心中便已有思量,要引他来见她。
虽然她不能告诉他她的身份,但她也不忍看他因为自己而沉沦。
楚绯极擅弹弓,当时回到中原后,日日无聊,楚绯也时不时用弹弓给流锦露两手。
她心知,他本就对她身份存疑,此刻再露出一些与从前一样擅长的技艺,他必定会好奇。
而一切也如同她所料一般无二。
听她承认,流锦绿色的眸中突然流出几分哀思,但几乎一闪便已消逝不见:“她……习惯用中指拨弹丸,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绯瞠大眼睛,她惊诧了:“你是因为这个,才猜我是故意用弹弓的?”她自己都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这个小动作,如今听闻他这么说,回忆起来,好像自己还真的有这个习惯。
流锦却带着讽意看她:“你模仿得如此精细,必定下了不少功夫吧?现在给我做这种样子,有意思吗?”
“我并没有模仿。”楚绯否认,又抬头看他,眼中带着点真诚的好奇:“你怎知我不是楚绯?须知,现在江湖中顶级易容术,可是能让人换任何一张脸,难辨真假。”
“她已经死了。”流锦木木地开口。
“倘若是假死呢?”
“绝无可能,我找到了许多亲眼目睹她被……烧死的人,所有人的口径都一致,她……尸骨无存。”流锦好似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他的目光透过楚绯看向虚空:“这世间并无起死回生的药,若是有,我必会为她寻来。”
楚绯有一瞬的沉默,她忽然感受到了这个少年身上笼罩了一层浓浓忧伤,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拉一拉他的衣袖。
流锦却误会她要动手,他的神情倏的变得凌厉,眼中似乎溅出冰刺,瞬间窄刀出鞘,银光乍现,刀锋逼在楚绯的脖子处,将她的脖子划出了血珠。
他这才发觉自己被楚绯带着说了不少,反而是楚绯一直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楚绯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刺痛,从他方才的神情中,她也突然意识到,在流锦眼中,她不是从前的楚绯了,他随时可能要她的性命,感觉到刀刃并无远离她脖子的态势,她不由僵住身子不敢动弹。
“你到底为何模仿她?”
“我曾经见过她,她教我的。”
“在哪里?”
“有一次我出去砍柴,看到她受伤在林间,我救了她,日日给她带饭,她好了以后,便教我一些招式,还教我弹弓,与我讲了许多故事。”楚绯被刀锋抵着,这下不敢再糊弄,开始讲着早就编好的故事。
流锦并不相信,质问道:“她教你招式,连一些自己的习惯都教给你了?”
楚绯以为他说的仍是用中指扣动弹丸的习惯,便道:“我以前从未玩过弹弓,自然也不知道寻常应当用什么指头,她怎么做,我便怎么学。”
流锦却摇头:“在风林宴,你持匕首的样子,与她一模一样。”
楚绯不由纳罕起来,持匕首还有什么不同吗,她面露疑色。
流锦见她不似作假,便收回刀,将手挪到刀柄上端,牢牢圈住,大拇指与刀柄之间却留着个空隙,他用这个姿势轻轻摩挲了一下刀柄:“阿绯的习惯,是大拇指这里留空,她喜爱灵动的招式,这种握法,兵刃运用比常规握柄方式更为灵活。”
说罢,又抬头看着楚绯:“为何连这个习惯,你都与她一模一样?”
楚绯心中暗暗吃惊,她从未想到流锦对她的关注如此细致,甚至于一些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习惯,在他心中都记得如此深刻。
心中困惑不解的谜题也得到了答案,原来他在风林宴是因此而认出了她。
但此时断然不是回忆的时候,她只得面不改色:“我一个村中女子,自然没有机会接触兵器,这也是学她的,”又作天真好奇状:“原来其他人不是这般持兵器的吗?”
流锦只是冷冷看着她,并不答话。
楚绯知道他并未相信她的说法,她也不急,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又提起一茬:“其实在风林宴上,你一出现我便认出你来了,只因她曾跟我说起过你。”
“说起我……什么?”流锦眼眸微微动了动,定她的脸上,冷意渐褪,流露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好奇来。
“她教我功夫,我感激她,她只与我说,不用报恩,若是日后见到一个生的极好看,长着一对绿色眼睛的少年,那是她弟弟,一定要拼死保护好他……”楚绯面不改色地编故事,自己都说的有几分动情。
流锦关注点却不在这里,听到此处,他突然出声打断,他的声音竟有几分别扭:“我不是她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