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十五年的程之叶少有地见识到他哥跳脱的一面，效果堪比管家说那句经典的台词“少爷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倒不是说他变化得多么脱胎换骨，人还是那么个人，只是由内而外地发散着不自知的傻气，时不时会让她质疑一下他的智商是否健在。

    她又朝程节翻了个白眼，下一秒言着弯腰从身侧探出头，柔顺的黑发从肩上垂落，眼如明星，喊她：“小叶。”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他哥那隐隐的视线。

    说是视线也不太准确，毕竟套上玩偶壳后他的任何行为都自带buff，这视线只能迫于条件所限具象化为扭动的脑袋，和稍有不慎就看不清精细动作的手部。

    似乎是想警告她别乱说话，程之叶则表示她瞎了看不见。

    她冲言着展露笑容，高声一句“来了”，再在暗处不动声色地将他哥一把轰走，然后微笑着转头向他示意。

    上天作证，她心里什么也没想。

    笑话，他哥怎么配啊，他最好努力缩小存在感。

    言着倒是没察觉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她四下看了一圈：“我们在哪里拍？”

    她分别在四点、七点和十一点这几个有标志建筑物的方向着重留意，程之叶作为深谙此中门道的御用摄影师有着自己颇为独特的想法，选了一处平平无奇的角落。

    言着显然对她相当放心，连过问也无，便任她指挥。

    站立一旁的玩偶熊版程节自始至终没吭声，僵硬且顺从地也任由摆布。

    镜框里的他后背绷得笔直，竖挺挺地杵在那，四肢好像新上任。

    程之叶的视线从取景框内移开，吁了一口气：“后面那位仁兄，咱们活泼一点。”

    “比如……”她连做几个姿势，教他，“这样，这样，还有这样。”

    被点名的程节动作顿了顿，伸手抱歉地摸摸后脑勺，随后模仿。

    但他忙活半天，看起来依旧不得其解，反而越急越忙，越忙越乱，他甚至有些不敢去看言着。

    忽然他垂下的手被细微的力道拽了拽，他顺着方向垂眸。

    言着蹲在地上仰头朝他笑，他不可克制地也笑。

    她嘴唇无声地翕动，一开一合做口型。

    程节稍微弯下身凑近，试图看得更加仔细。

    两声心跳的间奏愈加临近，她向上攀他的手臂，适当距离后悄然收紧，她的动作又恰好被身形挡掉，她再重复了遍之前的暗语。

    他似乎这才看清，一动不动在原地，一错不错地紧盯她。

    又是短短的三个字，倘若周遭景物置换成铺陈的落花，他们也便如其中最普通的两朵从枝头整个猝然下坠，单调且磅礴。

    她说，看着我。

    ——程节，看着我。

    -

    后续的拍摄极其顺利，程节仿若注入灵魂的提线木偶，在框架之下突然开了窍。

    只需程之叶从旁稍加指导一二，就能让他的脑电波和取景框对上信号。

    再加上天时的光影调配与谋划，成果一键出锅。

    机器运作的声响细密，相纸从顶部缓慢吐出，等稳稳卡到尽头程之叶伸手捏住其上一角，将相纸从中抽了出来。

    她原本想先拿去给言着过目，但言着对她可谓信任，直到两张拍完才凑到她跟前去看相纸上逐渐显形的画面。

    款式是程之叶蹲了好久的经典黑胶，空白的方块界面网罗一方小天地，由虚化的淡再到具体的浓。

    言着将相纸搁在手心，认真看了好几眼，称赞道：“拍得好好看。”

    程之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语气有些可惜：“其实半成像更有氛围感，但是现在道具不足。”

    言着闻言笑了一下：“以后还有机会。”

    “也对。”

    程之叶收拾的动作没停，扯了扯斜挎包的背带，扬起笑脸回应，随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斜后方的程节，趁言着没注意，脸避开很轻地啧了一声。

    在她和言着交谈的那段时间里，玩偶熊乖乖在原地等待，连个动作也无，像根无知无觉且不长草的木头。

    不争气啊不争气，她哥实在是不争气。

    做妹妹的不帮一把怎么行。程之叶默默腹诽。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张相纸飞快塞到言着手里，冲她俏皮地眨眨眼：“鉴于你是今天的第一百位客人，送你一份特别的惊喜。Surprise！”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尽职尽责，连最后都要像NPC那般，为他们的相遇画上结尾词。

    “不要让你的玩偶先生久等哦。”

    言着有些惊讶，还没等她有机会出声，程之叶已经开始和她道别：“下次再见咯。”

    她把住手机挥了挥示意：“手机联系，走啦。”

    之后她一溜烟消失得了无踪迹，走之前还不忘顺走程节手里的气球，言着好笑地摇了摇头，垂眼看向送给她的第三张拍立得。

    是她和程节不久前的那次不算对视的对视。

    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画面上愣愣的熊脑袋，抿住笑容转头去找那只可怜的玩偶熊。

    程节仍然待在原地，看样子好像有点不知所措，见她的视线突然袭来，他悄悄朝前挪了半步，意识到什么后又默默缩了回去，头也往下垂。

    如果此刻地上有石子，他这状态肯定可以马上注意到并且快速踢飞。

    言着无声地翘起嘴角，停在他眼前，甚至稍微弯腰从下往上盯他。

    他看起来似乎是想挣扎一下，但最后还是无奈静止，支支吾吾地压低声音含糊问她：“怎么了？”

    言着将手背到身后，从三张拍立得里随机抽了一张递给他，还特意将相纸翻成背面。

    两指稳稳捏住平整的边缘，见他愣怔不接，她又朝前递了递。

    他不明显地指了指自己，像在困惑地表示：给我？

    言着点头，朝他笑：“当作我们相遇一场的纪念，怎么样？”

    短暂天人交战之后，程节尝试摊开五指，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手下方，另一只不太明显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在外的掌心虚空戳了戳，示意她放这。

    言着依他的动作，相纸轻巧地落在他的手心。

    程节微不可察地勾了手指，收回手。

    玩偶服的装束使他难以翻开，他敛着眸子在底下垫了只手，只是这样双手交叠安静地捧着。

    下一秒他仿佛下定决心般，啪得一下捂住早已成像的相纸，上下左右轻微晃了晃。

    言着：“……？”

    搁这摇骰子做法呢。

    -

    言着就这么盯着程节晃了几个来回，也没出声打扰。

    很快他的手翻转后上下颠倒，随后迟缓地掀开，显出相纸的真容。

    是他们拍的第二张。

    肉眼和拍立得的成像有着不小的差距，他的视线落在笑意满盈的那张脸上，忽然觉得如梦似幻，大概是复古色调带来的错频失真感。

    他埋在玩偶头套里的嘴角仗着没人看见很张扬地翘起，几秒又倏然收回，恢复到平常的状态，错开目光看向一边的自己。

    那时候他的紧张感稍微缓解了些，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僵硬……吧。

    他不知为何悄然松了一口气，片刻屏住，他意识到自己神游的时间有点长，抬眼去看言着。

    言着侧过半边身在回消息，他默默敛回缠绕的视线，想将这张相纸收到口袋里。

    但一连摸了几下都没成功找到口袋在哪，于是他只能够着头寻找。

    在即将放进去的那个瞬间，他猛地想起口袋里还有许愿币，默默缩回手，仍旧将相纸握在手中。

    游乐园玩闹的气氛似乎乍然惊醒在他耳边，好在他们这个角落一直无人光顾，他得以有无尽的时间望天光许愿，望地意丰兆，也望她。

    目光流转之间，言着回完消息也望着他笑。

    他嘴比脑子快，大脑宕机于是下意识弱弱哞两声。

    刚哞完他就想狠狠捶自己两下，自己挖的坑闭着眼也得往里跳。

    言着好似全然不在意，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既然下班了，赶紧去换衣服吧。”

    见他没动，她先向后退了一小步，朝他挥挥手：“天气太热了，拜拜咯。”

    闻言程节点头，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走了大约十步左右，他站定在原地，转头。

    言着没动弹，只身停在刚才的地方，目睹他从此处一步一步向前。

    她只是如此安静地看他，任凭时间的穿梭，任凭他到终点。

    程节离开后，言着迟了几分钟从众多许愿币里捡出最开始的两枚，按照手册找到许愿池。

    池水清澈一眼见底，堆聚的许愿币蒙着层潋滟的水光，在微波荡漾间凝如顽石。

    她向上扔了枚许愿币，许愿币抛物线般丝滑落水。

    溅起的水花炸成烟花转瞬即逝，许愿币左右晃荡沉底，只余一圈一圈朝外扩散的涟漪。

    言着等它渐息才闭上眼，双手握在一起，想就着此情此景许个虔诚的愿。

    几秒后，她睁开眼，盯着她扔的那枚许愿币。

    好像……没什么愿望可许。

    -

    从许愿池绕到乐园回收处，那是十几分钟后的事了。

    程节给了她不少许愿币，她单独留了两枚。

    一枚被她扔到水里，打了个不声不响的水漂沉底，另一枚她打算留着当作纪念，其余退回回收处。

    工作人员似乎见怪不怪，耐心地将堆集的全部许愿币码好塑封，系上丝带，再装进印有乐园logo的纪念袋。

    “获得的许愿币可以带回家，”工作人员礼貌地微笑，将纪念袋放到她可以轻松拿到的地方，“希望这些许愿币能给您带来好运，祝您生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