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包的玩偶熊有些心虚，蓝色气球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揪，瑟瑟地在欢乐的气氛里格格不入地颤抖。
言着也开始自我反思，她疑心自己自作多情，害得可怜的玩偶熊因为她的错觉被吓得动也不敢动。
她垂首敛着视线往边上靠，让开刚才她所站的那块地方，先道了句抱歉，再双手一前一后平举为他送行：“这边请。”
玩偶熊不明所以，他大概是想做疑惑摸头的动作，但服装的束缚导致熊掌只能堪堪够到后脑勺，他讪讪放下，似乎因着热到宕机的缘故，他缩到一半才有些想通，对着她疯狂摆手，竭力表明他的态度。
气球在如此作用下颠簸得更为厉害，像是月夜江潮上一叶被风打平的舟。
言着突然很想这么做，于是从包里翻了瓶未开封的水递给他。
他动作一滞，直愣愣地啊了一声，但很快收敛住。
声音尤为简短，像是突兀地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拦腰截断，余下的尾调没入唇齿之间。
“辛苦了。”她轻挑眉目，从中咂摸出几分熟悉，又将水向前递了递，等他接过后朝他挥挥手再见，像往常一般朝前迈了几步。
玩偶熊被留在原地，低头盯着手里的水，一言不发。
她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他仍旧呆呆地站在刚才的位置，好像在懵懂地观察她。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视线从别处降临在她身边。
言着敛眸思索，静止了片刻，没过几秒她抬眼冲他笑了笑，转头继续沿着之前的路走。
十几步开外后她再一次回头看，发现他跟了上来，控制好距离般跟在她身后。
不远不近，大概六七步的样子。
他又恢复到开口之前的状态，上下左右前后来回看，目光宛若要将空气凿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以此证明他无意的路过。
言着不知道透过玩偶服他是否能看清她的神情，但直觉她应该偷偷流露了别的情绪。
其实这本不是难事，但就是如此偏偏。
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不必辨明缘由，或许她只是忽然想起曾经旅游时扒在车窗玻璃上往外看到的在浅水塘里打滚的牛，抑或是她断弦几下觉得莫名萦着点名为故事的荒诞感。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思绪又在王维诗里滚了一遭，最后声画“哒”一下扣得严丝合缝，重重叠在眼前。
“哞哞？”
瞧着她愣神的功夫，他朝前悄悄挪了几步，又重复了遍。
上扬的尾音，干净的声线，即便捂在沉闷厚重的玩偶头套里也难掩泠淙。
绵绵的震颤合成弦的暂鸣，落在言着耳朵里仿佛自带循环特效，绕着她脑袋来回飞舞难以定格。
她觉得像是有一把锤子八十八十得在她心上敲了几遍，脑海里的灵光一现又跟着闷响漫游几圈才将记忆里蔓延的声音和眼前的玩偶熊对上号。
第三次……她姑且算是接受良好……吧。
或者往好处想，难以计数的相遇和擦肩构成平常的某一天，她和熊头牛声的人形玩偶也应该同属一种缘分。
都说愣最容易表现，因为空茫的神色最不需要多余的情绪。
譬如几种情绪交织的复杂结构，极为依赖情感与力度的把控。
在发愣的那一瞥时间里，她连带眨眼的频率变低，上下一扇如同蝴蝶振翅，呼吸也慢。
人在面对突发情况时，会伴有间歇性的短暂失控，言着觉得问题不大。
就是这附加效应比较棘手，譬如此时的她下意识模仿，对着玩偶熊重复了遍：“哞哞？”
后知后觉回完才暗叹不好，她掩饰般轻咳一声，在怀疑自己还是怀疑玩偶熊之中她果断选择了他，企图先下手为强一言带过。
为了避免脱离熊设而导致他被扣工资，言着决定好心提醒：“可爱的熊熊，你是不是表演错了？”
“哞……”玩偶熊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咩——”
在对面的人似乎还想继续出声时，她又开口：“等等——”
言着觉得如果不制止他，他可能会将所有他知道的动物叫声学个遍。
非常不高效，她默默评价。
玩偶熊歪歪脑袋，似是不解。
她目光真挚，用哄小孩的语气哄他：“好啦好啦，你是整个乐园里最尽职尽责的崽。”
玩偶熊挺起胸膛，晃悠几下点点头，似乎对她的评价表示由衷地肯定。
她忽得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将不知道丢在哪的集章折页本重新捡了回来，抬手挡在脸前。
玩偶熊又不动声色地往前挪，期间不忘偷偷瞅瞅眼前人的动态。
折页本无意间敞开半页空白，明晃晃空着的纪念戳位置正好落入他眼里。
他原本想点点纸张，最后按捺着收回动作，将蓝色气球换到另一只手，闲置的那只趁势探进玩偶服自带的口袋，将里面翻个底朝天。
隔着一层摸到的许愿币触感失真，他只能潦草地感觉到记忆里确定的物件，在玩偶服之下的脸勾起点笑意，伸出手略显浮夸地大幅度指向空着的那半页。
言着敛住笑，从后冒出脑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问他：“怎么了？”
“噢，”她展开折页本，凝着空白的部分像模像样地感慨，“许愿屋还是许愿池来着，我还没来得及去。”
玩偶熊将蓝色气球往前递，把着它左右摇晃，气球在空中起伏得不亦乐乎。
“我帮你先拿着？”她合上折页本，一秒了然。
玩偶熊点头递过，随后倾身将之前言着送给他的水放在可供临时休息的花坛边沿，随后默不作声地从大口袋里掏出许愿币，紧握在手心，背在身后。
气球的绑线在言着手指上绕了几圈，气球蓦得短了一大截，她抬手遮了点阳光仰头去看，过了一会才收回视线望向玩偶熊。
此时的他已经准备好一切，他动作有些慢，像是一帧一帧卡顿的久远影像，画面里磨损的页角隐隐泛黄。
双拳从背后伸出，眨眼间被推到她面前，最后定格在平放的位置，拳心朝下。
她盯着看了片刻，他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调转了方向，这次是手背朝下。
“让我猜吗？”言着开口询问。
玩偶熊低低地嗯了一声，拳心对着拳心平碰几次又分开。
她闲闲撩起眼皮，手在他右手熊拳的上方停顿，但却迟迟不落下：“猜对有奖？”
他又嗯了一声，手很稳地举着，不偏移分毫，但看不见的神色让言着有些难以分辨更多的解析要素。她睫羽下压，在即将落到他右拳上的瞬间反悔，提手虚空点了点左边。
谨慎掠过的风一扬，气球翻飞抖动。言着握紧缠绕的细线，右手摊开安稳等在近前。
玩偶熊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按着次序打开手，先是左再右。
金属质感的许愿币窝在掌心折射冷光，他的两手各有一枚。
言着抬了点视线，手心蓦然多了的重量使她知道那两枚许愿币被极其轻巧地放在其上。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好像全无察觉，心里想着还嫌不够，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交到她手里。
叠加的质量，即便天平也难平。她突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捡起一枚两指捏住，仔细打量。
正常硬币大小的许愿币正面印着Q版熊脑袋，背面是游乐园花样精致的logo。
就是这数量，着实有些多。
她嘴角翘起轻微的弧度，抬眼问他：“给我？”
玩偶熊脑袋低垂，他双掌合十握在一起，做了个虔诚许愿的动作。结束还不忘眼巴巴地看她，随后一点点展开手，像是在模拟春日里一朵花的盛放。
言着移开目光，蜷缩起手指收束好许愿币。
确定对面的她看见后，玩偶熊飞快缩回手，拿起那瓶放在一边的水，几乎没有片刻停留，掉头就走。
快得宛如一阵来去自由的风。
“等……”言着反应过来，“等等！”
玩偶熊默不作声地停住，言着从他身侧钻到他面前。
他明显愣了一下，先默默扶正头套，再默默抬高两只熊掌，肉乎乎的熊掌在空中胡乱绕圈，她没来得及数具体次数，对面的绅士礼便已落幕，毛绒绒的掌最后在腹部定点。
她以为这是什么新型打招呼方式，就眼见着他慌乱地单手又来了一遍。
画圈完美，姿势标准，前半段略显笨拙且腹痛的双手礼可以在她的记忆里一键删除。
“你跑什么啊？”言着多少有些克制不住笑，“怎么这么可爱啊。”
玩偶熊悄然侧开，深沉地抬头望天。
他听不懂，他只是一只存在感极其低微的蘑……
不对，是熊。
言着以拳掩唇止住笑，但星星点点的笑意还是从眼里朝外溢。
所以这相顾无言纯粹单向，她递给他气球，玩偶熊顿了一下接过，手上抓着的气球将他的紧张不已通过绑线放大，最后还是言着先开口：“我们唠唠嗑怎么样？”
他没吭声，拽了拽气球表示默认。
气球在他手上恍若挣扎，言着扫了一眼，语气沾染好奇：“为什么跟着我？”
玩偶熊的脑袋快要够到胸膛，他比划着手势。
宽厚的毛绒熊掌指指言着，再艰难地比了个数字1，双掌先平摊放到眼睛上，随后抱臂，全身抖了几抖。
言着跟着他的动作尝试理解：“我，一个人，看起来，很孤单？”
玩偶熊大力地点点头，他伸出不明显的一根手指指向天空，然后将团成拳头的熊爪在另一只平放的掌上来回模拟滚动，在这之后他还做了个放烟花的小动作。
她嘴角不自觉翘起：“是游乐场为单独的游客提供跟随服务，还是上天安排你来陪我？”
玩偶熊装作听不懂，尝试着又哞哞两声，向前拽了拽那个蓝色的气球，又是两声。
言着觉得这场景多少有些滑稽，她几乎要忍不住脸上的笑，她也指了指蓝色的气球，问他：“你是想把这个气球送给我吗？”
玩偶熊艰难地点头，熊爪按在胸前的名牌上，言着凑上前仔细看才发现，上面除了有熊仔的名字还标注着免费气球、限量一个的字样。
她一下子笑开，也夹杂点像是突如其来的不好意思，摇头佯装叹气：“可我快成为一个大人了。”
她继续补充道：“你应该把它送给更喜欢它的人。”
玩偶熊郑重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焦急，又哞哞了几句。
如果从直译来说，言着是一句都没听懂，但语言有时是很神奇的东西，譬如现在，明明他除了最开始崩熊设的那几声外没再开口，但她却能配合着动作理解得差不多。
玩偶服里的人有点高，再加上头套的厚度，言着得稍微仰头才能直视他，她避开原本的话题：“你已经下班了吗？”
见她又问道，玩偶熊站在原地点头回应。
言着接过玩偶手中的蓝色气球，向他道谢，随便找了个位置重新坐好。
那只玩偶径直坐到了她身侧，言着抬头直直望着无声悬浮的气球：“这个气球好像跟别的不太一样。”
他避重就轻：“哞哞。”
“你的道具？”她又问。
玩偶熊心虚地抹开视线：“哞哞。”
那样子分明在告诉言着“我自费给你，我等下去赔钱就行”，她不禁有些失笑。
她落下视线，一错不错地望他：“你是看我心情不好才送我的吗？”
玩偶稍微有些艰难地偏转，扶着他的头套面向言着，很小幅度地连点几下头，毛绒绒的熊手在夸张的嘴巴边比划出弯弯的上扬弧度：“哞哞。”
你要开心一点哦。
她又看向气球，难得有些轻松地笑：“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而天空又能包容一切。”
他多少有些驾轻就熟，张口就来：“哞哞。”
“你这哞哞算什么？”言着往他那倾身，笑问，“行业规定？”
玩偶熊拖长声音，沮丧地哞了一声。
她自动默认为这算他的肯定回答，很轻地摇摇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积攒的那点怅然若失还没来得及肆意挥霍，便在和身侧的玩偶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渐渐湮灭于无形。
可惜他似乎并不那么想说话，每次回答她的问题就哞哞两句，有些时候需要表达的语意有些多，他便多那么几个字。
她打开手机，百无聊赖地将气球往下拽了拽，确保气球也能入镜。
镜头朝向玩偶熊和她，四角板正的屏幕里出现的玩偶熊正撑着下巴，对着他面前的那块地砖一动不动。
即便看不见他头套之下的脸，她大概也能猜测到他在发呆。
萌萌蠢蠢的好大一只，言着伸出一根手指控制力道轻点他的肩膀，示意他看镜头。
快门按下的瞬间，玩偶熊的脑袋突然向她的方向微不可察地偏了那么一点点，不论从远处还是近处看实在算不上明显，但他仍旧有着像是快要靠在她肩膀上的错觉。
言着一连拍了好几张，此时正美滋滋地低头选照片，时不时给身侧的熊仔展示，再顺便点评几句。
“你看这张，你要这样……”她面向他，举起手臂演示给他看，“这个动作拍出来才好看。”
玩偶熊喏喏地点头，像机械般卡顿了一下才向她重复。
言着抬眼，笑意盈盈地捧场：“很棒，非常灵活。”
玩偶熊：“……”怎么这么像哄小孩呢。
见他没其他想说的，她笑眯眯地垂首继续选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放大缩小，似乎颇为满意。
玩偶熊有时也会将目光落到她敞开的屏幕，但目睹他被定格的僵硬动作时，仍然不忍细看地默默收回。
在怅然发呆的时刻，一道人影哧溜冲到他面前。
气还没喘匀的小男孩仰起天真的脸喊道：“哥哥！”
玩偶熊噌一下站起身，尽职尽责蹲下平视小男孩，他左右翻手依次展示，用无声的动作告知气球送尽。
“没有气球了吗？”小男孩好奇地打量他，问道。
玩偶熊双掌自然垂落膝盖，很大幅度地点头。
小男孩直勾勾紧盯言着上方漂浮的蓝色气球，粗圆的小手目标准确地指向气球：“我想要那个。我就要那个！”
言着眉心一跳，没说话。玩偶熊大力摆摆手，几乎要摇出残影，嘴里含混几句，大意是不行。
小男孩不依不饶，边说边扒拉他：“我是小孩肯定要给我！哥哥，你去跟她讲！”
见小男孩还要张嘴说些什么，言着收起手机，抱臂坐得笔挺，气球扑棱几下稳定，她带着浅淡的笑容出声：“不可以哦，气球已经送给别人了。”
大概是她似笑非笑的脸色杀伤力巨大，小男孩瑟缩一下又肆无忌惮起来，大喊嚷嚷：“你们凭什么不给我？”
言着只是平淡地笑，像在看场闹剧，并不作回应。
她和玩偶熊被小男孩理所应当地归为同一伙人，他的动作很快，而玩偶熊蹲在他面前一直没动也给了便利条件，他竖着抬手又凶又狠地打了一下玩偶熊的脑袋。
玩偶熊向后趔趄，熊掌撑在地面，堪堪稳住身形。
还好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脑袋钝痛地在心里感叹。
他很快恢复到之前蹲着的姿势，没看向小男孩，视线往言着那偏，但厚重玩偶服的制约让他甚至没办法看到她的衣角。
余光瞥见一道阴影袭来，小男孩作势要弄第二下。
他因为出神没来得及反应，扬起的手臂便被强力遏制住，一只手稳稳地握住小男孩的手腕。
“傻了？”
言着眯了眯眼，好整以暇地看他。
玩偶熊摇摇头，嗓音有些哑：“我没事。”
她的态度依然温和，侧了半边脸正对小男孩时，脸上的表情也没变，她的音调不沉，裹挟着冷淡的笑意：“不可以这样，里面的人会受伤。”
她笑容更浓：“所以要跟玩偶哥哥道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