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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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拆。”

    陈不周握着对讲机,英俊明晰面容有一瞬间略过一丝怅然,旋即从容镇定道:“这是联动炸/弹,只要列车炸/弹停止,经贸大楼的那颗炸/弹就会立刻爆/炸,爆/炸范围甚至能波及市中心。”

    他从来没有拆不了的炸/弹。

    可是他不能拆。

    徐总警司呼吸喘气更加沉重。

    他可能高血压快犯了。

    “……”

    “那你暂停拆弹,立刻出来!!”

    徐警司刚说完话,对讲机那头似乎有人在和他汇报列车再次发动的情况,他一顿,旋即声音提高三个度:“陈不周!你在做什么!!”

    “开车。”

    他慢腾腾补上后面几个字,咬字还挺清晰。

    “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个方案。”

    “目前的最佳方案。”陈不周一顿,“只有一个人愿意转移这有四百公斤T.N.T的炸弹就可以。”

    “……”

    那头声音低下:“……你在开车?”

    陈不周低头研究如何开动车,发现原来也不难,黑发松散垂落,在这种场合竟多了几分随意慵懒。

    这时候他反倒沉稳冷静近乎松弛慵懒:“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开列车,感觉……还不错?”

    徐总警司仿佛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气,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陈不周甚至能联想到他这会儿手指指着人抖个不停的情形:“所以你就不打算要自己的小命了?!陈不周!我告诉你,不要逞英雄主义,立刻下车!”

    “回来我要让你抄一百遍警察守则。”

    “停车!是炸/弹重要还是你的小命重要?”

    陈不周像是故意气他的顶头上上司,慢条斯理又认认真真回他:“那还是炸/弹重要。”

    “你……”对方气结。

    通体洁白的列车平稳行驶于铁轨上,正面开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驾驶室内,警官声音平静到可怕:“不能停,我算过了。列车现在在东部海底隧道,五条管道并行,车流量大到可怕,一旦爆/炸,会有几多人伤亡。”

    这是最危险的地方。

    哪怕爆/炸,也不能在这种地方爆/炸,否则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太过惨重。

    徐总警司似乎已经平静下来。

    他不说话了。

    对讲机那头已经换了一个人。

    是季家明的声音,“陈sir,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配合你?”

    陈不周一面开从来没有开过的动车,一面平静问:“我问你们,计算这个炸/弹爆/炸可能的波及范围,如果继续行驶动车,把这辆动车停在港口,造成人员伤亡和直接经济损失是不是最小?”

    “陈sir——”季家明插嘴。

    “别打岔,我只问你们,‘是’还是‘不是’?”

    坐在监视室前的多位建筑工程师们交流过后,哽着嗓子缓缓说出一个字:“……是。”

    “好。”

    那么他知道该怎么做。

    季家明声音干巴巴的,有些干涩地问:“陈Sir,要怎么做,那你呢?”

    “我不能走。”

    “我现在带着列车炸/弹开往跨港大桥,一路向西,把电车停在最远离维港最安全的地方。”

    他那双用来拆弹的神之双手同样灵活地在驾驶台操作,淡淡道:“得有人来开车。”

    “再说了,万一、说不定,炸/弹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拆除,我要赌最后的机会。”

    季家明飞快出声:“嘉助……阿Joe肯定不想要看见你出事的,还有Shirley,她还在机场等你,你真的忍心吗?”

    陈不周一顿,像被什么蛰了一下。

    列车已经启动,他也不需要再搭着手柄,前方是宽广大道,却不是他的康庄大道。

    “其实你们大概不知道,以前我对Joe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远离人群,减小伤害。”

    “他一个年轻小警探都做到了,总不至于他的头儿都做不到吧。”

    对讲机声音一顿:“陈Sir……”

    “现在听我指挥,明白了吗?”他很少出现这样命令的强硬的语气。

    其他人只好安静下来。

    陈不周问:“各单位是否就位?”

    七八道声线重合在一起:“Yes Sir!”“Yes Sir!”“Yes Sir!”

    “爆/炸后……”

    陈不周刚说出三个字,就听见对讲机内一片嗡嗡作响,其他人对这个词太抵触。

    他只好改口。

    作为警司,他有权力下达命令:“一旦出现爆/炸,第一时间出动海陆空各方面监控巡逻,二十四小时巡逻观察是否有求救人员……”

    “第一时间出动医疗救援队……”

    “以及,O记探员立刻追捕克里斯下落,可以从赤柱监狱撬开他的口……”

    “Yes Sir!”“Yes Sir!”“Yes Sir!”

    他说了这么多营救措施。

    唯独没有提到自己。

    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他放下心准备关对讲机:“行了,我说的都差不多了。”

    陈不周表情挺正常,仔细看还能看出眉眼神色寡淡,平静地打断其他人想要说的话。

    他说:“我还没给她打电话,最后两分钟就让我和她说最后两句话吧。”

    “……”对面沉默。

    “倒计时十五秒时对讲机联系。”

    说完,他利落地关掉对讲机。

    他放下对讲机,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才发现那个电话按键上已经多了很多红点——几乎全是来自于盛夏里的电话。

    最近的一通是十秒前——

    她没上飞机。

    陈不周抬手挡住刺眼的路灯灯光,喉结缓缓地上下滚动。

    半晌,才拨去电话。

    在电话被接通前,他抓住手机的手指愈加用力,脑海里也清晰明了地浮现她的声音。

    “——陈不周,我会一直站在人来人往的航口等你,只要你来。”

    可他注定食言了。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

    那头声音很模糊,背景很嘈杂,似乎有很多汽车轰鸣声、喇叭声、警笛声,仿佛是从很迢远的远方跑来。

    盛夏里的呼吸也听着不大稳定。

    她反应很快,接起电话的第一句就是问话,语速快,声音起伏也不小:

    “——陈不周,你在做什么。”

    陈不周再次观察炸/弹装置,继续拆除最后几根炸/弹线,动作游刃有余,行云流水一般,甚至还能抬起眉峰,毫无异常地抽空安慰她:“小天才,陈Sir在忙。”

    盛夏里眼睛被风吹得发酸,发胀,却也不肯不眨一下,脚步也不肯停下:“你在做什么,陈不周,你出来,你出来好不好。”

    “……”陈不周沉默好一会。

    才开口。

    “你知道了?”

    盛夏里声音有了哭音:“我知道。”

    真奇怪。

    盛夏里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哭过了,甚至曾以为眼泪这种脆弱代表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流干了,在所有陌生人、或者不太熟悉的人面前她都能一直强撑着。

    哪怕是面对亲爷爷,她也能强撑。

    可是一听见他的声音。

    她就再次变回了那个瘦弱的、需要有人挡在身前的小女孩。

    也许上帝也觉得她一个人强撑着很累。

    才会让他出现在她的世界。

    “……Shirley,我不能走。”

    年轻警官在沉默良久后开口。

    不比其他从容到怠懒的声音,他此刻并不慵懒,也不轻松。他只是有些疲惫,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和她解释。

    盛夏里没有说话。

    电话里传来疾风呼呼呼作响的声音——她还在跑步,以及微弱到他几乎很难分辨的哭腔。

    “还剩下一分钟。我们只有一分钟的通话时间。”

    陈不周看一眼手机时间,精神绷紧了些,“Shirley,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吗?”

    “那时我和你说过,我印象最深的一句台词——”

    ——如果能保证毁灭你,那么,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

    在身为拆弹专家的父亲死于炸/弹后,陈不周选择延续父亲的执念,继续拆弹,接替他拆弹专家的工作。

    他也拆过很多炸/弹,水银炸/弹,汽车炸/弹,C4炸/弹……

    不只是他自己,就连包括已经殉职的林嘉助在内的所有警察,私底下都觉得如果陈Sir没来O记,肯定是会去爆/炸物处理科的。

    他比谁都适合拆弹。

    一个拆弹专家需要置生死于度外的从容、冷静,看破生死,不惧捐躯。

    这是他所拥有的。

    在迎接曙光时,我将安息长眠,黎明将冲破黑夜,阳光要普照人间。

    “Shirley……”

    陈不周淡淡垂了一下眼睛,神色淡得分明:“每个人有拼上性命也想要守护的东西,而我想要守护的,包括这个红港,也包括你。”

    “所以……所以你不要再跑了,听我的,不要来,危险。”

    “陈不周!!你——”

    “时间到了,”他停顿片刻。

    “其实接到保护你的这个任务,是我一生最幸运。你的勿忘我刚巧已到花期,它会代替我陪你过春天。”

    “陈不周……陈不周……”

    她声音断断续续。

    眼泪汹涌而出,盛夏里喘不过气,她胸口好痛,太痛人,潮汐在她胸口汹涌澎湃,像是汛期河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而陈不周只是低头一笑,嗓音沙哑低沉,不见怅然,不见恐慌,只有看破生死的淡然。

    “My lucky  goddess……”

    “祝我好运。”

    说完这句话,电话戛然而止。

    嘟嘟嘟嘟嘟嘟——

    耳畔只剩下通话结束的忙音,盛夏里突然停住脚步。

    她错了。

    她应该制止他的。

    她不应该催他来机场见她的。

    也许待在经贸大楼,他甚至不会遇到危险。

    “陈不周!”

    ……

    “——我知道你在听。”

    “克里斯。”

    陈不周不知从何处捏出一个小监听器,他对这类产品敏感性极强,一眼就看出来:“初次见面,我想你你大概已经知道我是红港在职警察,PC160018——陈不周。”

    恍惚间,相同声线似乎再次在耳畔响起,那是活在黑暗里的、冷酷的声音。

    两道声音出处不同,却同来自光明。

    在此时重叠在一起。

    另一处,暗黑无光的空间中,已经行至末路的男人一心一意监听着窃听器。

    他冷笑一声。

    陈不周……陈不周是他见过的,在死亡面前最从容镇定,最看轻淡然的一个人。

    就连语气也轻描淡写。

    克里斯见过很多很多人死,也见过很多很多人在死前的丑态,涕泗横流,抓住裤腿求饶,甚至失禁……

    但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红港警署的王牌警官、所谓的警署之光,无疑是个真正不要命的赌徒。

    灯光浮影,掠过黑发警官那张英俊镇定的脸。

    他眼睫微低,眉眼线条深黑而从容,比黑曜石还要深沉镇定的瞳孔毫无惧意,由眉梢至眼角形成的弧度线条流畅而从容。

    “我自知肩负着这个城市千万条性命的重量,为了红港,为了市民——”

    年轻警官低低一笑,笑得很随性,仿佛看淡一切,甚至有些莫名镇定从容,咬字猝然加重:“我甘愿一死。”

    他看轻生死。

    语调寡淡从容,甚至有些淡薄慵懒:“——只为终有一日你将死于光明之手,警署薪火不断,你会为所做一切付出代价。”

    “而正义,绝不缺席。”

    说完,他徒手捏毁窃听器。

    他甘愿一死。

    万物终将燃烧殆尽。

    而他甘愿赴死。

    爆/炸轰鸣声旋即响起,车厢摇晃。

    年轻警官的声音却仿佛能穿透一切,横亘死亡。

    G6234次列车,

    驶向无尽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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