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白玉珰

    “大长老且慢。”

    一位面色和蔼的老者开口制止:“中原朝廷一向傲慢,怎会派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做探子?大长老这般武断,莫不是急着要掩盖什么?”

    “二长老慈悲,我却只懂得为苗疆着想。倒是二长老频频为中原人开脱,这又是何道理?”

    二人掰扯了一轮,看向吊脚楼上沉默的少年:“兰珂,你觉得呢?”

    荆筱羽也将求助的目光投过去,这是她活命的最后希望了。

    兰珂的目光落在衣衫褴褛拼命忽闪眼睛的少女身上。

    他眼中无悲无喜,如一捧无色无味的溪水,漂满春日繁芜的落花,却偏偏不带隶属活人的气息与情感。

    荆筱羽心凉了半截。

    真是好一张厌世emo脸,一看就不是会帮人求情的那种。

    “她不是中原奸细。”

    清淡而沉稳的嗓音如乍破云翳的一道天光,一石激起千层浪。

    墨发紫衣的少年圣子目光下移,定在荆筱羽心口位置。

    他眉心微蹙,似乎感应到什么,眼中密密交织过惊诧、困惑诸多情绪……略略思索后,很快复归无悲无喜的样子。

    “她会留在寨子里,洗清自己的嫌疑。”

    “若诸长老仍不放心,按族中规矩,我会与她成婚,以此担保。”

    而后非常淡定地,丢出一颗炸弹。

    荆筱羽:?

    大长老和二长老:?!

    围观群众:?!!

    堪比山道急转弯的事态进展。

    不对,是事故!

    *

    古苗疆排外,一个中原人要想融入苗寨,最好的方式便是与寨民结成姻亲,得其庇护与担保。

    荆筱羽全程脑瓜子嗡嗡的,被人伺候着泡澡梳洗,穿上刺绣精美的苗族婚服、戴上华丽的苗银花冠,跟在兰珂身边走完了繁复的大婚流程。

    谁敢信,几日前她还是亟待喂蛇的阶下囚,一个误闯苗疆的中原小乞丐,今日她已成苗疆圣子的新婚妻子。

    苗疆的婚娶习俗与中原相似,却更为复杂,尽管兰珂已经取消了许多繁复的流程,余下的仍然令她一个脑袋两个大。

    但她全程非常配合。

    从兰珂力排众议保下她这条小命那时候开始,荆筱羽就明白这条大腿她抱定了。

    虽然还不清楚他这么做的原因,但对她而言,不仅保下了性命,还顺理成章留在了格兰苗寨,留在了苗疆圣子身边。

    不仅便于寻找各种高积分文物,假以时日“蝶心萃”的十倍积分也唾手可得!

    荆筱羽仿佛看见了金子铺成的康庄大道。

    苗疆圣子大婚,前几日还警戒森严的格兰苗寨今日俨然成了欢乐海洋,除了格兰苗寨还有许多其他苗寨的苗民远赴而来,人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服饰,竭尽全力展示歌舞,以此表达对圣子的恭敬与祝福。

    远远看去,打苗鼓的、唱苗歌的,撒花的、跳芦笙舞的,热热闹闹齐聚一堂。

    此刻,美人面、蛇蝎心的苗疆圣子正身着苗族婚服、头戴银冠,牵着荆筱羽的手一路走过红毯,迎接欢呼的寨民们高高抛洒的花瓣雨。

    两人皆是一身璀璨银饰,日光下熠熠生辉。

    荆筱羽顶着沉重的苗银头冠瞄向兰珂。

    从侧颜看去,少年圣子的眉目俊秀柔婉如天神画卷,乌发顺着银冠泻落,举手投足温柔得体,就像一只闪闪发亮的苗疆小蝴蝶,走到哪都是最吸睛的对象。

    此刻一群苗民前呼后拥、恭贺之声不绝于耳,俨然如神明一般。

    拜过天地,对饮合卺酒,吃过描画龙凤的糯米粑,直至月上梢头,热闹了一整日的格兰苗寨依然喧嚣。

    寨民们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对月痛饮,圣子成婚的喜事,俨然成了全苗疆的狂欢。

    荆筱羽随兰珂踏上红枫树掩映的吊脚楼,这是隶属苗疆圣子的独立居所,高大的双层楼阁被如火如荼的赤色枫树环绕,此后也将是她在格兰苗寨的住所。

    “你身上,怎会有我苗疆圣蛊的气息?”

    门一关,兰珂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语调也冷下来,颇有几分审犯人的严肃。

    荆筱羽在那目光逼视下一步步挪至桌边坐下。

    这苗疆圣子留着她性命,看来是如系统所说,感应到了她的新手大礼包——蝶心萃。

    “不要撒谎。”兰珂提醒道,“我苗疆圣蛊历代只传圣子圣女,世上绝无可能同时出现两枚圣蛊。你究竟从何得来?”

    “血浓于水嘛。”荆筱羽极其狗腿地向他眨眨眼。

    蝶心萃本就是兰珂体内圣蛊化成的文物,只是阴差阳错到了她手里,确实与他血浓于水。

    兰珂的表情像在看碰瓷的老妪。

    嘶嘶……

    风声刮过门外,浓黑的夜雾里有蛇嘶声传来。

    荆筱羽回过头,竟见一条碗口粗的银色大蛇从门外游了进来,绕在兰珂腿边蹭了蹭,硕大的蛇脑袋蹭进他手心里,纤长的蛇信吐息,一双蛇目荧荧发亮。

    吓得她当场滑跪。

    “其实,我正是为此而来!”

    她注视着少年圣子的眼睛,心口突突跳,决定赌一把:

    “未来的格兰苗寨,将会迎来灭顶之灾。但现在,我们还有时间改变这一切。”

    “若你信我,我身上圣蛊的气息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我不是居心叵测之人。”

    【宿主,请不要试图改变历史。】

    荆筱羽:“这苗疆圣子最在乎的就是格兰苗寨,要让他信我,不得拿出点真东西来。”

    【你就是怂而已……】

    “还不是你害的!”

    她刚怼完看热闹的系统,抬眼正见兰珂眉宇轻蹙,既非闻得天方夜谭的反应,也未嗤之以鼻,竟是认真思索起来。

    就好像……并不太出乎意料一样。

    格兰苗寨曾是历史上最大最繁荣昌盛的苗寨之一,也是消失得最彻底、最神秘的考古遗迹之一,多年来诱惑着无数考古者前仆后继。

    几乎就在一夕之间,这座苗寨被从地图上连根拔起。

    只剩下残败的遗迹与史书上只字片语,以及如蝶心萃这般神秘不知来路、亦不知去处的古文物,孤魂野鬼一般被人从泥土之下捧出,陈列进早已不属于它们的陌生时代。

    作为一名考古者,荆筱羽不指望自己能够撼动历史的轨迹,倘若能亲眼见证格兰苗寨兴荣盛衰的过程,也算生而有幸了。

    兰珂静默沉思片刻,修长的手指抚过光滑蛇头,看得她后背发寒。

    “明白了。”良久他点头,唇边弯起一丝弧度。

    荆筱羽:?你明白啥了。

    “倘若真如你所说,有什么能在我眼皮底下毁了这里,你觉得那会是什么?”

    有一种说法认为,格兰苗寨是毁于天灾,毕竟最后连林木和建筑的残骸都所剩无几。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

    也与人祸相关呢?

    荆筱羽想起追杀她的巡守队里苗疆女子耳下的装饰,心中一凛。

    “或许你眼皮底下,就藏着内鬼。”

    兰珂抬眼看向她,唇边竟扬起些冷冽笑意,“真是大胆。就不怕我拿你喂蛇?”

    荆筱羽直视他的眼睛:“你分明心中有数,何必一再试我。若我能抓住这叛徒,你便放我走,如何?”

    兰珂垂眸笑了。

    “你身负苗疆圣蛊,我便不能任你流落在外。被视作奸细的中原人要想保住性命、留在苗疆,成婚是唯一洗清你嫌疑的办法。”

    “若真如你所说,格兰苗寨潜藏如此隐患,我势必不容其发生。你若愿助我查清此事、排除隐患,事成之后,我必百倍相报,送你返回中原。”

    “在此期间,你我对外以夫妻名义行事,苗疆势力范围之内,我定护你无虞。”

    “如何?”

    荆筱羽怔愣片刻,少年圣子神情与言语仿佛情话诉说,莫名听得人耳根发烫。

    但彼此心中都一清二楚,这假成亲的背后,实是一场冷心冷情的真交易。

    “一言为定。”

    夜已深,月辉清冷笼络着红枫树与高大的吊脚楼。

    兰珂全无睡意,索性翻身坐起,将地面上缩成一团打地铺的少女抱上床榻,自己披上外衫迎着月光踏出门去。

    泠泠夜色里,无人知晓的秘密与愁绪顺着少年圣子微蹙的眉心流泻。

    他早已不是前世那个轻信于人、受人背叛身死族灭的软弱少年。

    重生前,他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陌生异世,踏入了一座名为博物馆的巍峨建筑,那里陈列着精美的展柜,里面摆着他尸骸中残留下的蝴蝶蛊结晶。

    兰珂抬手按住心口,冷剑透出胸膛的滋味还恍如昨日,格兰苗寨朝夕倾覆的惨状更是刻入骨髓。

    “老板来一份……章鱼小丸子……关东煮……螺蛳粉加鸭脚……”

    静寂夜色里,少女的梦呓很轻。

    兰珂不动声色替她掖紧被角。

    通晓未来的穿越者,从感应到她身上圣蛊结晶那一刻,他就意识到梦竟是真的。虽不知缘由,这少女极大可能来自梦中的未来世界。

    不惜以成婚为名将其救下留在身边,希望她会是那个扭转他与苗疆命运的契机吧。

    *

    翌日,荆筱羽起了个大早,赶在苗疆巡守队出发前将人截了下来。

    “是你。”这正是那日苗疆森林里抓她的巡守队,几人也认出她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怎么,仗着有圣子庇护,这是耀武扬威来了?”

    “那日算你运气好,竟能劳动兰珂圣子为你开口求情,还……还把他自己的婚事搭上了!不知多少苗疆姑娘就此心碎……”

    荆筱羽听了一会儿几人愤愤不平的念叨,目光落在其中一名女子身上,弯唇一笑:

    “姐姐这耳饰真别致,瞧着像中原的款式。”

    那女子一愣,面上顿时显出几分慌张,急急道:“胡说什么呢!这里可是格兰苗寨,怎会有中原的东西。别以为你有兰珂圣子撑腰,就能在这里胡说八道!”

    荆筱羽面不改色,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这耳饰是在琼水边捡到的吧。”

    当时在苗疆森林匆匆一眼,她就觉得这女子所戴耳饰十分眼熟,竟是不久前她在一处全国闻名的沉银勘探现场见过的出水文物。

    文献记载,一位中原富商涉琼水南下时,突发大水、船毁人亡,几艘货船上满载的金银珠玉皆尽葬入河中,埋入河底。千百年来,各朝各代都在打捞,民间百姓偶有收获,却始终未见全貌。

    直到荆筱羽所在的现代,才正式确定宝藏沉没地点,打捞出文物秘宝、陈列琼水博物馆之中,而当时她就在那个勘探现场,亲眼见证文物出水。

    苗疆一向与中原水火不容、剑拔弩张,琼水河地处中原腹地,苗人穿戴银饰,这女子却佩戴着中原饰品,实在古怪。

    要么是意外拾得,不清楚这饰品来历,要么便是重要之人相赠。会赠送中原饰品的,自然便是中原人了。

    “你与中原关系匪浅啊。”她笑了一笑,弯月似的杏子眼亮晶晶的,透出一股子狡黠。

    本是随口试探,女子却神色骤变,看来是说中了。

    “不就想要回金子么?还给你便是了。”那女子压低了声,从怀中掏出了那日的金锭,语气也客气许多,“还请姑娘……请圣子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次。”

    荆筱羽接过金锭感慨地掂了一掂,手一抬松松抛了回去:“坦白从宽,否则包括你们几个在内,知情不报当属同罪,我只能如实禀报了。”

    几个人登时脸色大变,忽然其中一名男子扑通一声跪下来,求饶道:“请圣子夫人恕罪!这耳饰是我……是我送给阿英的,她实不知情啊!”

    “你又是从何得来?”

    “回夫人的话,前些日子我替大祭司鸿礼办事,因做得还不错,便得了这赏赐。我看这耳饰别致,阿英戴着好看,便送给了她,实在不知这是中原物件哪!“

    原来是一对。

    荆筱羽瞧着这对在她逼问下瑟瑟发抖的苦命鸳鸯,又看其他几人的反应,不像撒谎。

    大祭司鸿礼?

    身为位高权重的苗疆大祭司,他手里又为何会有中原物品?

    她正思索,就见几人面色一变,磕巴着往她身后行了一礼:“大、大祭司。”

    荆筱羽回头一看,当场愣住。

    好家伙,竟还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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