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问潮盯着闻灯，面容比天色还要阴翳。
他斥自己好笑，竟觉得傅闻灯挡在他面前是顾念他们的同门之情。
她分明只是不想修真界受他反噬！趁他不备夺他灵核，宁愿两败俱伤也要护修真界太平！
她以为区区几个修真弟子就可以拿捏他吗？
傅问潮魔气上涌，等她出声唤来修者，他会在她面前，一刀刀将他们片成碎末。
闻灯没有出声，她吸收带了魔气的灵核，堪称痛不欲生。
她咬着舌尖，感受自己体内的灵力与之抗衡，周而复始，不知停歇。
闻灯脸颊、脖颈全是因痛流下的汗，她操纵灵力，不出世的天才，仍旧被体内的冲击折磨的不轻。
她仰躺在地上，耳边传来悠扬的安魂曲。
眼角凝着的汗掉了下来，她抓紧地下的泥土。
直至修士走完，她仍旧躺在这里，像是被遗忘。
为护几个不知名的修士！
傅问潮屈身掐紧她的脖子，将她抬起，看她冷汗淋漓，狼狈不堪，只觉活该。
灵核岂是那么好吞，众门派将她高高捧起，若不是吞他灵核，何至于被他像傀儡般握在手中。
为了修真界不受他威胁，宁愿法力消退，虚弱到挣扎都微缓。
傅问潮眼睛通红，魔气将他浸染全身。
他一定会掐死她。
他迟早掐死她。
镜外众人看完始末，忍不住对傅问潮怒目而视，曾诋毁过闻灯的更觉羞愧。
他们的小师叔为了修真界不再受傅问潮制衡，吞灵核、掉法力，从人人艳羡到人人喊打，却被他们误解谩骂，划为正道耻辱。
傅问潮的情绪同他们一样难言。
他紧盯着时空镜，像是以为它出了错。
他一直以为那段时日是他与傅闻灯难得的温情时刻，一人时不敢回忆，任它在记忆里发旧、泛黄。
原来不知不觉已如此模糊不堪。
傅闻灯护他伤迟蘅后，竟又是针锋相对。
迟蘅亦怔怔看着镜面，如今他贵为仙君，已不是当年初入山门的小弟子。
可他仍旧对小师叔感到束手无策。
十一年前，他被闻灯一剑刺右臂，也被她一剑锁在山门，不得所出。
小师叔绝不会弃山门于不顾，这是迟蘅从未怀疑过的事情。
他想起某个午后，闻灯提酒而来，醉醺醺与他讲，“若哪天我行事荒诞，麻烦你替我弹一首安魂曲。”
她晕晕乎乎，酒从脸上洒下来，“这样我会好过些。”
迟蘅心头惊跳，不明何意，扰人心弦的酒鬼已经安然睡去。
她什么时候行事不荒诞过？
他仍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终于在传言之中的闻灯叛魔那日卷土重来。
奏了一夜的安魂曲。
彼时他人微言轻，唯有一腔信任，希冀她好过一些。
今日方知，她当年之苦，远比他想得，还苦十分。
迟蘅想握住她的手，众门派面前，不好唐突，闻灯却不顾这些，悄悄伸手过去，见他不拒绝，蓦地抓住。
笑嘻嘻道：“还好你当年记得弹安魂曲，不然我要痛死了。”
于是她险些看到大名鼎鼎的南衡仙君的泪光，一闪即逝，她以为自己看错，正想仔细观察，迟蘅匆匆避开眼，低声道：“回家再说。”
这话一落，闻灯忆起往昔，想迟蘅是怎样在她的逼迫下无奈应承“回家再说”。
这个家一般是她的住处，毕竟她是声名远扬的小师叔，无人敢突然造访，他这个小弟子可难说。
爆体而亡十一年，闻灯反倒比十一年前注重起脸面，莫名觉得不好意思，收回视线，一派正色地盯起傅问潮。
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傅问潮自嘲一笑，伸手向上抓去，黑气涌动凝成冷剑，朝闻灯刺来。
“师姐，再战一场吧。”
迟蘅挡在闻灯面前，灵力抵挡，目色坚定。
傅问潮攻势更狠，“你算什么，也配替师姐迎战。”
迟蘅只做抵挡，“小师叔未答应你。”
他不是自作主张替她迎战，而是给她选择的空间。
傅问潮浑身魔气汹涌，恼羞成怒般化为剑气。
不远处魔云滚滚，是魔界子弟，周围弟子纷纷列阵，等待号令。
傅问潮的剑气劈向远处天际，“滚回去。”
魔云朝后退去稍许。
闻灯紧盯着傅问潮，她了解他。
他负伤十年，建造魔躯，又不顾身体朝时空镜注入魔力。
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魔云留在他身边，像是守护，更像监视。
看他们的魔尊，是否已是强弩之末。
魔界无情，若他无法力压群雄，会被毫不犹豫地撕碎。
闻灯法力毫不吝啬地聚于拳心，朝魔云扔去，设起一方结界，挡住他们的视线。
她朝前刺去，“迟蘅，我来。”
迟蘅瞬间让开，傅问潮的鲜血都彷佛滚烫起来，他眼中像燃着烈火，紧盯着闻灯，与她法力相接。
魔气与法力相触处迸发出巨大的光芒。
修真界尊崇强者，闻灯想，她也需要一战再证明自己。
迟蘅看两人互攻死穴，毫不相让。
像极十一年前，他们相厌，却又无人比他们更有默契。
彼时他居于闻灯身后，见他们双双出手，妖魔鬼怪骇退百里。
那时无以描述的心境，如今已只剩庆幸。
闻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已是此生大幸。
两人近身交战，傅问潮与闻灯擦肩而过时，轻声道：“师姐好本事，不修魔界功力，也能与堂堂魔尊打得有来有往。”
闻灯懒得听他自夸，一掌击他胸膛，傅问潮被击得后退几步，又迅速上前，咽下口中鲜血，卸她胳膊，语气好奇，“师姐没了以前的身体，哪里来得法力？”
她胳膊骤痛，咬牙补救，听到傅问潮此问，眼底冷意更甚，她哪里来的法力？靠吃饭吃成强者。
倘若她日后写自传，一定有一页——《我靠吃饭制霸修真界》。
闻灯不愿再与他纠缠，浓厚法力累成硕大的球。
她在魔窟那段时间，是她此生至暗时刻。
自己的灵力像是过眼云烟，她连反抗的力气都失去，难受到极点时想为自己哼安魂曲，却没了丝毫作用。
感受自己逐渐成为一个废人。
后来遇到吃饭的法宝，甚至是许多修者嗤之以鼻的法器。她以为自己不在乎，却在法宝认主融入灵魂时泣不成声。
天才陨落，她原来是害怕的。
闻灯手中的光球毫不留情，傅问潮莫名顿住，忽地不躲不避，在法力来临时以一种接纳的姿态坦然迎接，灵球入体，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闻灯，带着势在必得的笑，朝魔云滚滚处冲去。
在场之人以为他要搬救兵，闻灯却一瞬知道他心中所想。
她面色苍白，“傅问潮！”
她追上去，傅问潮已经刺开结界，以身体里的灵气为引，魔界子弟的魔气顿时源源不断被引入他的身体。
他要自爆。
傅问潮紧盯着闻灯身影，故作纳罕，“师姐，你不是要魔界不与修真界开战吗？魔界与修真界水火不容，这群魔族都死了，修真界就安全了。”
“你该开心啊，你怎么不高兴？”
闻灯一言不发地试图阻断魔界与他的联系，他做足了准备，魔族甚至无法挣扎，任由自己被他吸干。
傅问潮眼底癫狂，“师姐，你就是圣母，你这辈子都忘不掉我了，我活够了，午夜梦回你要为我愧疚，想自己为什么要和我说那句话。”
闻灯闭上眼，这个从未被运转过魔气的躯体开始打开，她将掌心送上，从他身上吸过魔气。
傅问潮脸色一瞬改变，破口大骂，“傅闻灯，你真当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吗！为不值得的同仁爆体而亡一次，这回还要为你最讨厌的人爆体！”
“你个蠢货！你给我住手！”
他彻底没了体面，“我不要你救！我活够了！你给我停手！”
可是他的惶恐那样明显。
他不明白，如今他已经没了灵核，再也没办法威胁到修真界，为什么闻灯还要救他。
他说她圣母，说她蠢货，是她甘愿为了修真界赴汤蹈火。
他傅问潮若真这么重要。
十一年前，她就该选他。
他说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只是他的希望而已，怀着这点希冀，他爆体而亡时应该可以好受一些。
闻灯握着身体里充沛的魔力，“谁说我要为你爆体而亡。”
“傅问潮，你才是蠢货。”
她通红着眼，魔气将天空染黑，她大喊，“迟蘅！”
无需多言，光亮起伏，她看到时空镜。
魔气被引入时空镜之中，她身上魔纹叱咤。
傅问潮嘲弄一笑，斥自己自作多情。
时空镜中被注入的魔气太汹涌，上面自发起了画面。
傅问潮抬眼，看到十一年前意气风发的傅闻灯。
掌门在她旁边，“问潮那孩子，太过阴郁，我怕此后，酿成大错。”
闻灯回头自信，“师父，傅问潮是我师弟，我会管好他。”
掌门一怔，“我以为你讨厌他。”
闻灯冷哼一声，“他确实很不讨喜，但他是我师弟。”
画面一转，闻灯难得疲惫，“师父，我没管好他。”
掌门安慰，“不是你的错，修真弟子千千万，山门以后弟子也会越来越多，若有误入歧途者，你都要这么惩罚自己？”
她说：“他不一样。”
傅问潮有心想问，哪里不一样？
镜中闻灯已经再次出声：“师父，我不会让他危及修真界，我会劝他回头，请您再给他一次机会。”
“若他不需要机会呢？”
闻灯罕见茫然，“也是。”
“那我也要救他，我会取出他的灵核。”
掌门严肃道：“闻灯，取他灵核，日后他一片坦途，不受运气所扰，你呢？双倍霉运，你会被彻底压垮！”
闻灯表情固执，一言不发。
傅问潮忽然大颗大颗掉泪。
她这个蠢货，她怎么这么圣母。
在他那么讨厌她的时候，竟真将他当作师弟。
上古神器多少魔气都承载得住，她不会再死。
傅问潮看着她，像十一年前一样救他，当年是他愚蠢，看不出她的好意。
今天他能看出。
他轻声问：“师姐，爆体而亡时痛吗？”
闻灯斥他，“少废话。”
傅问潮却笑，“师姐，别救我了，我的身体早废了，今天必死无疑，只是设个局叫你愧疚而已。”
“师姐，若你想我，也为我造个身体吧，说不定我也能复活。”
他一挥手，转身冲入魔军之中，明明魔气已经大量引入时空镜，仍旧轰的一声炸裂开来，傅问潮与无数魔族一起，炸成碎片。
片片飞舞。
碎片挨到闻灯手指，迟蘅忙赶来，她蓦地抓紧他的手。
目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