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绮姳以为，自己同顾小姐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她虽则是对顾小姐颇为仰慕，但只要一想到孟鹤卿是有可能同她结婚的，便觉得心头发酸，连那挂毯也不想再编下去。
然这天晌午，却听见有人敲门，万绮姳隔着窗户望过去，竟然是顾小月，除她之外旁边还跟着另外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
“顾医生，您怎么来了？”对于她的突然造访，万绮姳深觉讶异。
顾小月似乎也有些尴尬，攥着手说道：“万小姐，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有些唐突，但是我这里有个难处，可能只有万小姐您能帮我们了。”
“难处？”
原来是时代剧院有个演出，为了提高知名度便请了几个明星过来帮场，原本剧院是有自己的化妆师的，可是被明星请走了，还说为了要有所区分，不让剧院自己的演员用自己的化妆师，原话是说“若大家都是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那成了个什么样子呢？”
“这话怎么论呢？剧院的演员不能用剧院的化妆师？”万绮姳实属是觉得这事不讲道理。
“没法子论，”那扎着麻花辫名叫舒宁的女孩子说道，“我们跟这起子明星们打交道也不是头一回了，五花八门提什么要求的都有，没办法，谁让我们求着人家呢。”
“那我能帮你们做什么？”万绮姳问。
顾小月便抓着她说：“帮忙化妆，可是就是要辛苦一些，二十七个演员呢。”她又解释说道，“我与时代剧院的沈经理有些交情，今天原本是她请我去看戏，谁料闹出这么一出来，我总不能视而不见的，这不就想起你来了。”
舒宁忙说：“沈经理说了，我们是付钱的，顾医生说您手艺好的很，我们也相信您，万小姐您就当是做好事了。”
万绮姳见她们这样客气反倒不好意思，忙说道：“别这样说，既然是顾医生的朋友，你们又瞧得起我，那我自然是要帮忙的，只是你们的演出我也不太了解，就怕画不好，耽误了你们的事。”
“不要紧的万小姐，您就大胆画。”舒宁说道。
时代剧院不是太远，三个女孩子叫了两辆黄包车便去了。到了地方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下午五点钟的演出，还有不少时间，只是要应付二十七张不同的脸，万绮姳又是头一次接手这样的差事，心里很是没底。
到处都是热化朝天的架势，演员们或在换装，或在温习着自己的台词，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边又一边地背诵：“你们这样待我！你们的良心就不会痛？”明明是一样的话，却仿佛有成千上万种的说法，这是万绮姳从前未曾见过的世界。
“万先生，喝口水吧？”一个带着小圆帽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像是生怕打扰她似的。
万绮姳先是愣了一下，笑着从她手里把水接过来说谢谢，然她此刻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喝水，她怕演出开始之前不能画完。
待到差不多四点半的时候，坐着让她化妆的演员也不禁有些紧张了，不住地问她还需多久，她没办法只好安抚道“快了”实则自己的手也已经开始出汗了。
不过好在她还是按时完成了任务，虽然最后那个演员因为时间紧张一些，没能画的全然和她的心意。
演出结束以后，沈经理亲自来向她道谢，因为顾小月一直沈经理、沈经理地叫着，万绮姳便下意识里觉得这沈经理应该是个男人，却未相见竟然也是个女子。与顾医生不同，她一身黑丝绒的旗袍裁剪合度，搭配一条浅咖色的披肩，整个人文质彬彬、沉稳大度。
“万先生，今天可多亏您了。”沈经理说着亲自把包的厚厚的一个红包交到她手里。
“这怎么敢呢，都是顾医生的朋友，帮个忙罢了，你们不嫌我画的不好我都要谢天谢地了。”
“是啊，万先生，这可是您的辛苦钱。”顾医生笑着说道，又颇有些得意地对沈经理说，“怎么样呢，爱玲兄，我这算是慧眼识珠吧？”
沈经理便笑道：“是，谁能想到你这个整日里素面朝天的人，能给我寻摸找这么个靠谱的化妆师来呢。”
“您实在是过奖了。”万绮姳说道。
沈爱玲看着她又若有所思地开口道：“万先生，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有些冒昧，我听小月说您是住在老庙口胡同里？”
“啊，是。”万绮姳不禁面露尴尬。
“那个环境我是有所了解的，您是……家里有些难处还是？”
“不，我没有。”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说，您看您有这样的手艺，我这里又恰好缺人，如若您家里方便能不能过来帮帮我，我这里的薪资还是不错的。”她诚恳地说道。
“我吗？”万绮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是您了。”
“可是我……”万绮姳觉得有些天方夜谭，竟然就只是帮了个忙，便有人要给她一份工作，而且是一份堂堂正正、正正经经的工作，这怕不是在做梦吧？
“您是家里有什么人要照顾吗？”
“不是，没有。”她忙说道，“只是，我在别处还有工作，我是很想帮您的，可是没办法，我跟别人签了合同，至少要做三年。”
她真是遗憾，真是打心眼里的遗憾，这样好的机会，她却没有办法。
“哦！那可真是……”沈爱玲也遗憾地摇摇头，可她似乎真的很看重万绮姳，便又问，“能不能想想办法，可以赔偿吗？您看，我这里确实很有诚意，这样吧，原本我是想要招聘三个学徒，我们这里学徒是一个月四十元，但我说实话，招聘学徒是有风险的，因为很有可能学不出来，又或者学到一半人走了。但如果您来，我可以把三个学徒的预算都交给您，这样就是一个月一百二十元，万先生，如果我猜的不错，这样的薪资应该是远高于您现在的工作的。”
“一百二十元！”万绮姳不想显得自己太没有出息，但她实在是控制不住，她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好，我想想办法，您给我点时间！三天，您给我三天时间，行或不行，我一定给您答复！”
万绮姳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全身心都在沸腾着、雀跃着，她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第一时间就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孟鹤卿，他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的！
她没多想，抬手便截了一辆黄包车说：“去第一医院。”
可去了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孟鹤卿，服务台吗护士说他在手术室，可她不知道手术室在哪，护士又说可能需要很久劝她不必等，她执意多等一会儿，护士却又问她是什么人，找孟医生有什么事，她又无从回答。
万绮姳只好从医院里出来，坐在医院门口的大松树底下等着。她想，他总归要吃晚饭的吧，可是等到晚饭的时间，他也还是没有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梅生开着车来了，看到万绮姳坐在医院门口的树底下，只好打个招呼：“万……万小姐。您等少爷？”
“是。”
万绮姳知道，梅生很看不惯她，在他眼里，她是配不上他家少爷的，可他又是孟鹤卿的身边人，对孟鹤卿也是一心一意，她不能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隔着车窗对万绮姳说：“万小姐，您要不回去吧，有什么事我回头会告诉少爷。”
她牵牵嘴角没理他。
又过来一会儿，梅生也从车上下来，拽拽裤子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天已经黑透了。
“他总是那么晚吗？”万绮姳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嗯，经常都挺晚的，但是今天格外晚。”
“你要不还是回去吧。”
入了秋的夜，还是挺冷的，偏偏白天的日头还很毒辣，故而要这个季节里是无法一身衣裳过完一整天的，你要么出门的时候多穿点，正午的时候把外套脱了，要么就出门时少穿些，入夜再把外套穿上，可是万绮姳是正午出的门，也没想着出来那么久，故而也没拿多余的衣裳。
梅生看着她有些无奈，急赤白脸地说道：“你说你这人怎么那么轴呢？”
万绮姳便说道：“你等你的，我等我的，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管我？”
梅生听她这样说也恼起来，说道：“你以为我爱管你呢！还不是我家少爷让你哄的七荤八素的！回头若你冷着冻着，他又记挂得睡不好觉，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若不是为着少爷，谁稀罕搭理你呢！”
“我也不爱理你！小孩子家家的，谁爱同你一般见识！”
“你说谁小孩子！”
“你啊，你几岁，有十七吗？”
“我十九了！”仗着天黑看不清，梅生气的脸都红了。
“哟，十九了，那可是厉害着呢，都会自己打酱油了吧。”万绮姳这张嘴，也就是在孟鹤卿跟前吃过瘪，在别处还真没受过委屈，梅生到底是单纯，哪里是她的对手。
正吵着，孟鹤卿终于出来了，听见万绮姳和梅生的争吵不觉一愣：“你怎么来了？”
万绮姳怀疑自己多心，但她看上去似乎是不太欢喜的样子，冷冷的灯影底下，他看上去颇为疲惫，脸色苍白，眼圈却是红的，甚至连胡须都熬出来几根。
“你没事吧？”万绮姳看着他，觉得他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古怪。
可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压着眉头用力地摇摇头。
“孟鹤卿！”紧接着又一个人追出来，万绮姳觉得这声音耳熟，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医院门口追出来的竟然是顾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