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日头正盛。
阳光晒到地面，隐约能看见如同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幻影，市集上货郎的叫卖声有气无力，人在这样的天气总是带着倦意和躁意。
官道上的马蹄声响起，引人注目，为首的男子高大挺拔，不见疲态，这恐怕是什么大人物。
侍女秋蕊尽职尽责地为苏栀柔打着扇子，却偷偷打量这个被丞相大人带在身边的女人。
饶是看了无数次苏栀柔的脸，秋蕊也不由沉醉在她的美貌之中，这是怎样一张惊人的脸。
远山黛眉，玉珠琼鼻，那双眸子更是漂亮得惊人。
哪怕能被苏栀柔冷冷地看上一眼，她也觉得自己得到了赏赐，仿佛陷入了一江春水之中。
只是可惜，那双眼睛闭着，只能看见卷翘的睫毛。
秋蕊看得有些愣神，手上动作一停，苏栀柔红唇轻启，“累了就歇着。”
“不、不，奴婢不累。”秋蕊结巴着回答，苏姑娘的声音也听得让人如痴如醉。
秋蕊手上扇子再次摇动起来，但思绪依然飘远。
听说苏姑娘以前也是在丞相大人身边伺候的，想来才会如此体谅下人。
虽说苏姑娘寡言少语，但也从未刁难过她，比起丞相府里的那几房夫人，好伺候多了。
低下的人都无比羡慕她来伺候苏姑娘。
苏姑娘却一身冰肌玉骨，黛青色的纱衣也能穿得如此好看，衬得人清冷中却带一丝美艳，难怪丞相大人将她捧在手心。
劝了几次，秋蕊不听，苏栀柔也由着她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苏栀柔却无一丝困意，她倚在靠垫上脸色苍白，这是第几个城镇了？
应该快到了吧。
自从她武艺尽失，就成了废人，连骑马也不被允许，身体越发变弱。
暗卫伤重或者没有能力，则可以回到明面上为丞相府效力，到了年限，愿意走的，会消除奴籍。
这也就是那么多人，愿意为丞相卖命的原因之一。身不由己之人，也能有个念想。
苏栀柔也以为她能就此自由，没承想又陷入另一个泥潭。
真是可笑，暗卫成了玩物。
骤然，帘子被掀开，突然的光刺得苏栀柔皱眉。
裴应章弯腰进来，轮廓分明，身形高大，整个空间瞬间变得逼仄。
“退下。”裴应章对秋蕊吩咐道。
“是。”秋蕊颔首，恭敬退下时，又偷偷看了一眼。
丞相大人气质清隽，一袭墨青色的长袍，也能穿出翩翩公子的气韵，和苏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裴应章坐下，随意握住苏栀柔的手，还是那样柔软，他眼底温柔随口问道，“手怎么这样凉？”
又是那股讨厌的檀香味。
苏栀柔轻轻皱了皱鼻子，裴应章惯是会装的，如果不是如此亲近，谁能想到表面光风霁月的裴丞相，内里如此恶心不堪。
温文尔雅、文武双全的天子近臣，年纪轻轻就坐到了高位，就是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丞相，对苏栀柔，却是另一副模样。
苏栀柔将手抽开，一句话也不想和裴应章多说，转头朝向窗外。
许是苏栀柔的动作太突然，裴应章竟让她轻易逃去，手在虚空中攥了下，便又强势地将苏栀柔的手捉了回来，食指在她的掌心滑动。
晃荡的帘子，依稀能看见人影晃动和经过的店，还有一些小巷子。
苏栀柔缩在衣袖里的另一只手的指尖掐了掐掌心，轻吐一口气，“我想下去逛逛。”
裴应章大拇指摩挲的动作停下，幽深的眼眸探究地看向苏栀柔，意味深长地笑道，“又打什么主意？”
这一年来，苏栀柔十天半月就要跑一回。
裴应章都有些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好吃好喝地供着，京城谁不羡慕，她有什么不满的，难道非要做那任人作践的婢女，才乐意不成。
起初裴应章也会生气，后来像逗小猫似的逗过她几次，倒是有趣。
特别是看见她担惊受怕的表情，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升起来。
可没想到苏栀柔学聪明了，差点真让她成功了一次。
所以裴应章这次奉旨南下，也特意将苏栀柔带上，为的就是防备苏栀柔在京城闹翻了天。
“买几件衣裳。”苏栀柔稍加停顿，讽刺一笑，“裴大人觉得，我会怎样，又能怎样？”
裴应章低咳一声，移开视线，昨夜他确实孟浪了，“你……她们给你备了衣裙……”
言外之意就是苏栀柔不用担心没有衣衫，苏栀柔再次闭眼，打断道，“不愿意就算了。”
苏栀柔侧身冷着脸，似乎是不愿意再同裴应章说一句话。
裴应章的视线停留在苏栀柔的脸上，柳眉轻皱，该是又生气了，“停车。”
“大人。”
“这附近可有适合夫人的衣肆？”
夫人？
外头愣了半晌，丞相大人说的应该是苏姑娘，随后侍从拱手答道，“前面就有一家。”
“嗯。”
裴应章注意到苏栀柔表情瞬间松动，感觉到马车停下后，笑着拉上苏栀柔的手准备一同下去。
苏栀柔却将手抽了回来，背在她的身后。
裴应章的笑还挂在嘴角，就这样看着她，也不往外走，整个人定在马车门口帘子处。
外头的侍从有些疑惑，“大人？”
马车内的两人相对，苏栀柔觉得有些烦躁，“不是你说的人前不可……”
呵，裴应章觉得好笑，她倒是机灵，倒是知道拿他的原话来堵他。
裴应章饶有深意地看了眼苏栀柔，转身先下马车。
苏栀柔瞬间感觉轻松多了，跟裴应章待在一起真是折寿。
两人先后踏进锦绣阁。
锦绣阁的店家常年经商，自然知道今日迎来了贵客，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完，店家笑呵呵地迎上，“哎哟，贵人光临，我这店蓬荜生辉……”
一堆华丽的辞藻加上店家笑烂的脸，引得苏栀柔侧目，尽管她见多了对裴应章谄媚的人，但还是觉得夸张。
店家有这本事，在京城也能谋得好职位吧。
苏栀柔的举动也引起了裴应章的注意，他稍微一皱眉，侍从就注意到了。
侍从将店家和裴应章隔开，终止了店家的话。
店家擦了擦额头的汗，今天可得伺候好这女子。他搓了搓手，冲着自己娘子使眼色。
那店家婆立刻干笑上前搭话，“夫人真是好眼色，这流光纱是京城时兴的料子，都是公主娘娘穿的料子，夫人穿上定是仙姿绰约。”
苏栀柔划过流光纱的手一滞，两步走到一旁摆着做好的衣服，“这件，这件……还有那件，我要试试。”
偏偏就是没选流光纱做的衣衫。
裴应章挑眉，表情值得玩味。
店家婆：“这天闷得慌，要是夫人看上了那件纱裙，何必亲自试，直接叫郎君都买下……”
郎君？
坐在一旁的裴应章轻笑了一声，苏栀柔冷眼瞪过去，裴应章端起桌案上沏的茶装模作样地送到嘴边。
“随她吧。”这性子确实被他养娇了，但比起一开始那么怕他，不愿意靠近他，裴应章还是更满意她现在的模样。
裴应章冲店主婆吩咐道，“伺候好夫人。”
裴应章对于夫人两个词加重语气，店家知道自己内人话说到位了，挤着笑脸，“你快好生带夫人到后间试试。”
店主婆捧着衣裙，领着苏栀柔往后面去。
裴应章将郎君二字在唇齿间反复念道，最后嘴角勾起，听起来倒是不错，等茶水入喉，他眉头一皱，将茶盏放下。
侍从问道，“大人，属下另沏一……”
“不必，等夫人试完衣服就启程。”裴应章转动大拇指上的扳指，望向通往后间的那道帘子。
燥热的天夹杂着蝉声，人的心，总是难以静下来的。
苏栀柔越过店家往前走，店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提醒道，“夫人，后面是小人的住处，切莫往前，更衣需往右走。”
苏栀柔回道，“我听到了蝉声。”
店主婆笑了，这大家大户的就是不食烟火，连蝉声都觉得有趣，但这位天仙般的人物，比起她以往伺候的有钱人家好多了，又不摆架子。
看起来是个冷若冰霜的主，但店主婆就是觉得苏栀柔为人温和，不由地同她随意说起家常。
“小人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用来纳凉，那蝉想必也找到那地方安家……”
“我能去看看吗？”苏栀柔转头，头上的珠钗晃了晃，对着店家嫣然一笑，脸上是天真少女的好奇和善意。
本就是美人，这一笑更是惊艳。
“啊？”店主婆只愣了愣，就下意识点头，等见到苏栀柔往前走，才有些后悔，怎就答应她了，“夫人，这，我那后面堆的都是杂物，您不好落脚。”
“叫我苏姑娘。”
她才不想和裴应章扯上关系。
店主婆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诶。”
苏栀柔抬手掀开帘子，视线逐渐开阔，院子里就是店家说的那棵树，是那棵靠着小巷子的树。
她的视线却是落在树后的那扇小门上，小声说道，“还真是棵大树啊。”
苏栀柔话头一转，店主婆自然接过话茬，“那可不，这树有些年头了……”
店主婆的声音仿佛飘远，苏栀柔的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蝉声也听不见了，脑袋里只剩“嗡嗡”的一阵鸣声，心跳得越来越快。
苏栀柔深呼吸后，收回视线。
那道门后面是连接集市的后街小巷。这里不是京城，裴应章人生地不熟的，势力不会那么大，他人手也不够，只要时间足够。
而且，她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店主婆还在说话，苏栀柔已经开始伸手将自己头上的珠钗摘下来，放到她手上，店主婆的嘴微翕，话堵在喉咙，这贵人是什么意思？
店主婆心中存疑，这贵人打着更换衣物的名头，还一把拽住她的手，又把她拉远了些说话，一连串的事串联起来，店主婆心下一惊。
这大宅院里的事可不要牵扯到她身上！
店主婆正想推开苏栀柔的手，苏栀柔眼中带着乞求，“店主婆，你就当帮帮我，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我……我只是小本生意，可不敢惹祸上身。”店主婆有些犹豫，想将苏栀柔刚刚递出来的钗环还回去。
苏栀柔制止她的动作，“我不用你替我掩饰，只要晚些回到内室即可。”
她要的只是店主婆替她拖一拖时间，出了城门就好了。
一墙之隔，就是喧闹的集市。
店主婆的视线在苏栀柔和钗环中游动，最终还是没有递出去。
苏栀柔轻轻一笑，加大诱惑。
她将手腕上的碧玉翡翠镯撸下来塞到店主婆手里，“我只是想有机会离开那人，这镯子，能保证你们下半辈子过得安然无忧，您就当行行好，成吗？”
店家婆看见这镯子水得通透，更是动容，支支吾吾回道，“这……要是你家郎君找我麻烦……”
店家婆也不是傻的，那穿着黑袍的男人看着就不一般，特别是看这女人的眼光，恨不得时刻不离身，要是她捅了篓子，定会被他问罪。
“你且放心，将这镯子收好。”苏栀柔波澜不惊地望了一眼内室的方向，“我走了，你等一会儿再进去，按照我的说法，你置之身外，他定不会怪罪于你。”
许是苏栀柔太过淡定，店家握住镯子点头。
苏栀柔交代完毕，转身朝着那扇门走去，手却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她深呼吸，手放到小门上，轻轻一推。
“嘎吱——”
小门传来小小的声音，苏栀柔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只能放慢动作，她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声。
门终于被推开了。
苏栀柔定下心神，抚摸自己的额发，走了两步，又加快步伐。
最后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