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闯谢家

    第七次,今年这是长缨翻进谢家的整整第七次。

    煌煌谢宅,堪称弁都成武大道上的名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砖一瓦、一檐一柱无不精细考究、极致奢华。即便不看大门外高悬的牌匾上的谢府二字,这间宅院的每一处边边角角也都昭示着这宅子只会属于景国七相之一,最会捞钱也最会享乐的,人人戏称“钱相公”的谢相。

    长缨按照计划,自西北矮墙处轻手轻脚地翻进去。

    不知道谢周花了多少心思建造打磨这间宅院,长缨感觉好像年年来这里都能发现大规模的扩建翻新。当年她离开谢宅时,这里还是一处低调的小园子,如今竟一步步变成了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堪比皇家御花园的园林,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一丁点样子。

    与之俱增的,是出手快准狠的谢家近卫的数量,他们统一戴着黑色面具,出没在宅院的各个角落,将谢家护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月亮被浓云隐去,暗夜昏昧,视线不佳,她凭模糊记忆在其间小心翼翼穿梭,从西北奔东南角祠堂而去。

    她是被迫选的这一条最远的对角线。

    直接从东北角进谢家当然是最方便快捷的,但是那里围墙太高,她多番尝试发现根本就翻不进来,其他方位的路线她也探查过好几回,缺点是地势大多过于平坦开阔,如果进去的话太容易引起谢家近卫的注意了,之前几次翻进谢家被发现就是败在了求近求快上。

    今年这条路线是她琢磨了许久才定下的。

    西北势低,谢周借势造了一鉴荷塘,其上又建亭台水榭数间,贴水长廊曲折回环如同迷宫,长缨从矮墙翻进后就一直在走各式各样的长廊,直绕得头痛,心里暗骂谢周真是会附庸风雅。好不容易一路走到东南高地,他又师法古画山水,重金运来太湖石高耸堆叠,故作幽深巍峨,长缨更是摸黑走得艰难。

    但这条最难走的路线,最稳妥,最安全。

    长缨一边屏住呼吸在雕梁画栋中安静穿梭,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免得惊动谢家近卫,一边为谢家层出不穷一步一景的陈设布置暗暗咋舌,感叹这得是多少真金白银流水一样堆出来的。

    即便当年自己被赶离谢家,即便自己每年偷偷潜回谢家被发现后都会被毒打一顿,她对谢周也远远谈不上仇恨,她只是不喜欢谢周,很不喜欢看到他。因为当年那件事,她心里的芥蒂永远也消除不去。要不是一心想着回来看看常春,她宁可永远不再迈进谢家的大门,

    认准了东南方向,一路曲折回环,将近一个时辰长缨才终于潜到东南角的祠堂。

    浓云渐淡,冷月升起,色如烛蜡,一座古朴的纯木雕建筑孤单单掩映在东南角几棵树下。祠堂竟还是当年模样。

    这里像是被遗忘了许久一样,陈旧朴素得不像谢家热闹奢华宅院的一部分。每一根木头都罩在白冷的月光里,如她手中冰河刀的刀锋一般泛着森森寒意。

    身上已经一层薄汗,长缨长长吁了口气,刚吁到一半赶紧噤声警惕地四周打量,确认没有任何动静以后,她才小心翼翼吁出剩下半口气。

    没有被谢家近卫发现。挑今天这个时候过来是对的,她暗自庆幸。

    明日就是大景一年一度的佛诞庆典,这是景国上下最重要的节日。今年景正帝为祈国泰民安,特嘱要大办特办这场庆典,谢家近卫会被提前抽调一部分去布置庆典,所以长缨料定今夜必是谢家防守最薄弱之时。

    从那年离开谢家起,她每年都要重回谢家试试运气,可惜回回运气都不是太好,每次都被近卫发现。

    想到神出鬼没的谢家近卫,她又浑身一紧。

    年年潜回谢家都因被近卫发现铩羽而归,可长缨还是执拗到每年必来闯一次谢家。

    以往都是被谢家近卫发现,被谢周羞辱一通赶出去,给自己一年的时间拼命练武、习刀,再来谢家撞运气,循环往复许多年。每一年。

    直到去年。去年几名谢家近卫发现她之后,须臾就将她团团围住,她记得谢周冷着脸从近卫背后一步步走出来,没有开口就直接闪电般出手,只十几招就夺了她的刀。

    长缨双手被反锁,转过脸意外地看着他。一是惊叹谢周的刀法果然比自己厉害太多了,二是她没想到谢周真的出手了,以前她觉得谢周总是懒得与她认真计较,看来之前只是不屑出手罢了。

    谢周扫她一眼,像在看什么厌弃的东西,面无表情开口道:“这么多年毫无长进啊,白瞎了这么好的刀。”又从近卫手里接过冰河刀上下扫了两眼,扔在了长缨面前的地上,平直僵硬道:“别再来了。当年我说的是除非你赢过我,而不是躲过我。何况,你既打不过我,也躲不过近卫的耳目。”

    长缨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确实不理直气壮。

    长缨八岁那年,常春刚没了,灵堂都还没搭起来,谢周就火急火燎要把她送走。那时还是半大孩子的她,表情平静,没有为留在谢家哀求一句,尽管谢家锦衣玉食,而离开谢家可能又要回去流浪,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本来就没有家,常春没了以后,这里也不再是家了,谢周本来就是看常春的面子才收留她,现在肯定不想再留她,走就走吧。

    于是长缨默默接受自己的命运,自己换上一身白衣孝服,收拾好简单的包袱行装,打算再去见谢周一面就走,无论如何她得感谢谢周这两年的照拂。

    谢周甚至不想见她,她硬生生跪了一整天,他才终于肯来跟她说两句话。谢周见长缨磕了三个头后还不起身,皱着眉问她:“还有何事?”

    长缨问:“常春埋在哪?”

    谢周背过身,负着双手道:“尸骨已焚,按照她的遗愿,随风洒了。”

    “那我想常春了可以回来看她吗?”她望了望祠堂的方向。那时谢家还只有个小院子,祠堂就在不远处。

    谢周转过身,他那年还年轻,面如冠玉,意气风发。他最后一次摸了摸一身素服白衣的长缨的头,对她说:“拿上常春留给你的冰河刀,离开谢家吧,别再回来。”

    “我想她了可以回来看看她吗?我不会经常回来烦你的,一年也就来一次,就一次。”长缨一双凤眼死死看着谢周,倔强地重复一遍,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谢周闻言收回放在长缨毛茸茸脑袋上的手,重新负于背后,沉默良久,道:“如果你可以赢了我的话。”

    长缨知道谢周的刀法境界只比常春差一点,同样是自己可望不可即的高度,她没有办法,只能每次悄悄潜进来,盼着不被谢周发现。只是谢家近卫实在是,实在是。

    她甚至没有一次顺利进到祠堂,这次也一样,不同的是,之前谢周只是匆匆赶走她,这次他却出手了。

    长缨倔强地看他,一言不发,手指在袖中暗暗捏紧,手心里是新近练刀添的伤痕。

    谢周缓缓踱步,围着近卫走了一圈。谢家近卫是谢周陆陆续续雇佣征集来的,每人虽然都戴同样面具,但兵器各不相同。

    他最终从一个近卫手中接过来一支铁杖,走到长缨面前。

    “我今日不杀你,但我已经没有耐心陪你玩了,我要你发誓以后绝不再来了。发誓,现在。”

    长缨不是没挨过打,儿时在遇到常春前的流浪时光里,她为了抢食物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有些时候流氓地痞心情不好看到她缩在一边都要无缘无故踢她几脚。她是不愿意吃亏的倔强性子,每次都会瞪着眼扑上去,尽管换来的往往只是暴怒和更多的拳脚。后来,她离开谢家跟着师父学刀,虽然没有一天懈怠分毫,但还是会因为做得不够好而被师父抽戒鞭,师父老是恨铁不成钢地说她空有一身蛮劲。

    尽管如此,谢周手里的铁杖还是让长缨脸色白了几分。她知道谢周的功夫,他出手打人的力度之大,地痞流氓的欺侮和师父的惩戒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但长缨咬着牙不肯服软,只说了句:“只要常春在这里,我就不得不回来。”谢周狠狠一杖几乎同时打在了她的背上:“不许再提常春!”

    那次谢周果然下手重到把她活活痛昏厥过去,最后把她像废物一样扔在谢府门口。若不是师父匆匆赶来把她捡回去精心调养,她怕是这辈子都没法拿刀了。

    师父那时常常叹气道:“谢周真不是个人,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简直不是个人。”她不接话,只是努力喝药,大口吃饭,躺了两个月就又挣扎着下床重新开始练刀。

    实际上她并不怪谢周,两人约定在先,私闯宅院被打也不冤,怪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或许是悟性不够,或许是吃的苦还不够多,练了这么多年的刀,自己仍然是个半吊子功夫。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常春那样的天赋,她早就已经知道这回事了,但这种觉悟不影响她继续练刀,她要做的只是比昨天的自己强一点,再强一点。

    常春在那里,她不得不回去。她太想常春了。每次练刀练到胳膊酸痛青紫,连筷子都拿不住的时候,支撑她的唯有在谢家等着她的常春。

    以前她和常春散步路过祠堂的时候,曾好奇问道里面怎么这么多木牌牌,常春回答她:“谢家所有逝去的人,都会变成一块木牌灵位供奉在这里。”长缨小跑两步追上常春去牵她的手,又问:“供奉在这里做什么呢?”常春回握她的手道:“生者怀念逝者之时好有个寄托啊。”长缨似懂非懂,又问她:“那常春将来逝去以后也会在这里吗?”常春笑眼弯弯:“是呀,小长缨想我的时候可以来看我,点一炷香,跟我说说话,不然我这个木牌牌可是会很孤单的。”

    长缨记得常春与她的约定,所以不管谢周怎样警告她,她也必须回来看常春。

    祠堂现下确认没有近卫出没,应该是安全的,只是待会儿原路返回的时候可能会有被抓住的风险。不过长缨进谢家之前就筹划妥当了,她等天蒙蒙亮再离开。半明半暗间一来不易被发现,二来天只要一亮,佛诞大典就正式开始了,谢家紧邻的成武大道上就会名僧德众聚集,车骑填咽,熙熙攘攘,车马如龙,万一回程被近卫发现了,她就近找个墙头翻出去,万人如海一身藏。

    长缨抬头望天,月已西沉,大概还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时间不多了,她要抓紧了。

    再次环顾四周后,她终于转身面向祠堂。长缨的心口砰砰跳得凶,几乎是微微颤抖着,轻柔又郑重地抚上了谢家家祠紧闭的雕花木门。好陌生的门,魂牵梦萦的执念。七年了,长缨终于可以推开这扇门。

    随着吱呀一声,老旧的木头味道和蜡烛燃烧的气味扑面而来,在被吸入长缨胸腔的瞬间混合成一股愤怒的颤栗,顺着脊柱一寸寸沉下去,尖锐的空白几乎在同时刺入脑海。

    长缨保持着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的姿势,提着裙角的手甚至还没放下。

    ——寥寥的牌位里,没有供奉常春的牌位。

    不……不可能!长缨强自镇定,耐着性子,又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仔仔细细数了好几遍。没有,还是没有。

    这里真的没有“常春”的名字。

    她花了这么许多年,只为了回谢家看常春一面,这里却根本没有常春的牌位。就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怪不得谢周根本不准她回谢家。

    谢家都没有常春了,她又回来做什么呢。

    长缨狠狠抓紧了手里的冰河刀,手指关节发青,全身的血液似乎结了冰,冷得她牙齿咯咯作响。

    她需要谢周给她一个解释。

    此时墙外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骚动喧嚣,远远有纷乱脚步声和隐约呼声传来,微弱声响在一墙之隔的成武大道上突兀如一滴水跳进油锅。长缨心下一惊,这异动声响恐怕马上就会引来谢家近卫,她本能地想闪身离去,脚已迈开,又转念一想,正好,来了正好,让他们带自己去见谢周,必须要见到谢周把常春的事质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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