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面

    裴铮原以为这几日同女子暗示过心意,她被自己三言两语哄着,自不会有其他心思,可人心难测,终究还是出了岔子。

    三日了都不见女子再出现,她没有预兆地恍若消失了……

    想着自己的伤大概还要一两月之久才能痊愈,裴铮便从腰间扯下枚淡青色的腰佩,如今他身上也只剩这么个值钱的物件了,不过逢场作戏的事还得真真假假,方能引人入胜。

    第四日夜,阖眼浅睡的裴铮忽听洞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以为是猛兽的他抓起一旁早就磨好的尖木,眼神狠戾地盯着洞口处的位置,只等目标出现便可一击将其毙命。

    没想到出现的却是两鬓被雨露浸湿,像是掉进泥坑里狼狈不堪的卓楹。

    她乌黑的发丝贴在两颊,晶莹的水珠顺着脖颈缓缓低落进到她的衣领上,晕出一道浅淡的水痕,“对不住,这几日我有事耽搁了。”卓楹不想让裴铮忧心,这样只会不利于他养伤,因此并没有告诉他自己不能前来的真实原因。

    裴铮见她漏夜赶来,心知她这是放心不下自己,于是抬手替她抹去额上的水滴,眉眼带笑的温声关心道,“怎么不带个雨笠,当心染上风寒。”

    “我出门太急……忘戴了。”

    卓楹低眉垂眼,被裴铮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搅的心神荡漾,一颗心砰砰直跳,哪还管的了风不风寒的事。

    裴铮猜测应该有事发生,他不动声色的问起,“今日为何这个时辰过来?”

    卓楹没有马上应声,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睡不着……所以来看看…”

    她说话时眼神躲闪,显然不是为此而来。

    裴铮目光如炬,一眼便看穿她在说谎,心道她既然要骗人就该装的聪明些,何故这样轻易被他发现。

    佯装没有识破她拙劣地谎话,裴铮从怀里取出腰佩,递给她:“这个送与你。”

    卓楹抬眸,定睛看着裴铮手中的玉佩发愣。

    “怎么了?”

    裴铮漫不经心地问道,眼睛却时刻注意着女子脸上的表情,直到从女子脸上发觉她的欣喜、迟疑而后又转为疑惑不解才放下心来。

    卓楹不敢收下,只怯怯地低声问他:“我听闻男子赠女子玉佩有定情之意……”

    她不知道裴铮是何用意,自是不敢轻易收下她的玉佩。

    裴铮嘴角微扬,不甚在意地说起:“你可曾听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

    话本子中讲了不下百遍的哄人故事,女子们最是痴迷。

    因他这句话,卓楹耳根红的滴血,理智告诉她自己应该拒绝,毕竟裴铮如同白玉璧人一般,他们天差地别,怎可腆着脸与人相配。

    可私心却又想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于情窦初开的女子来说这最是令人难以割舍。

    几番挣扎过后,卓楹还是收下了那枚玉佩,还没细看上面雕刻的纹路,便听裴铮问她:“在我伤好之前,你可否留下来?”

    卓楹想都没有想便答应了他,“好。”

    从家中逃了出来的卓楹如今也没有能去的地方,她只希望过个三五日,哥哥的气消了才好。

    将环弊峰的地图交还给哥哥时,卓楹才从他的口中知道他们娘亲也曾入过禁地,而且还在里面待过数月,所以卓翊才会有环弊峰的地图。

    卓楹如此一想既然娘亲在环弊峰数月,那么里面定会有能住人的地方。

    此处山洞虽能挡雨遮风,可环境阴湿,不宜长住,更无益于裴铮养伤,于是连着几日外出找食物的机会,卓楹都会留心在附近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发现了一间围着矮竹篱笆的破旧茅草屋,里面锅碗瓢盆,简单的生活用具,一应俱全。

    卓楹将裴铮带到了她发现的茅草屋,裴铮拄着先前卓楹为他砍下的那根粗枝,坐在屋外的一块大石上歇脚,看着进进出出收拾屋子的人,状若好奇的问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间茅屋的?”

    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竟也能让她找到这样一处地方,难免不叫人生疑。

    卓楹顿了顿,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才慢慢说道:“追野兔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

    她心中想着关于东篱族禁地的事,还是不要让裴铮知晓为好,倘若日后离开了,也不会给他招惹麻烦。

    “是吗?”裴铮抬眼环视了一圈茅屋四周,意味不明地感叹:“那我们还真是走运。”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卓楹的身上,心中暗叹这个救下自己却又打着其他主意的女子,到底想要什么?

    裴铮日日算着自己在此地度过的时日,他失踪已久生死不明,此刻外间势必已经乱作一团。

    念及于此,裴铮开口同卓楹打听,“如果我没有记错,今日该是二十二日了。”

    卓楹停下手里摘菜的活,仰头想了一会儿露出洁白整齐的皓齿,应道:“是二十二日,你没记错。”

    ***

    修竹苑内。

    卓翊负手而立,他万万没有想到妹妹卓楹居然私自逃出家门,连他这个哥哥的话都不听了。

    “再过几日就是卓楹十七岁的生辰,那事耽搁不得了。”

    祁长老由族中四名年轻力壮的男子用竹椅抬进修竹苑,他斜靠在椅背上,脸颊凹陷,比起几月前,面容更显清癯。

    卓翊默不作声,像是在思考对策,他摩挲着手指,“您无需担心,我会想办法寻她回来。”

    却不想没几日后,卓楹自己跑了回来,她被卓翊罚跪在祠堂中,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

    “阿兄,我知道错了。”卓楹从没有被如此重罚,她软绵绵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有气无力的跟哥哥卓翊认错。

    卓翊见她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他面无表情的问道:“你还记得这个月的二十五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生辰。”

    就在两日后,卓楹当然记得,因她从小到大的每个生辰日过的几乎都差不多,全是由哥哥和族中的几位长老私下里为她单独庆贺,而庆贺的方式便是带着她去见一棵已经秃掉很多年的榕木。

    以至于在卓楹的记忆里,对于自己的生辰日并没太多的期待。

    但在记起自己即将到来的生辰日后,卓楹还是选择回了家,回到哥哥卓翊身边。

    “回自己房间去,如果你敢在生辰日之前再跑出去,我就命人打断你的腿。”卓翊从没如此对妹妹卓楹说过重话,他严厉的表情让卓楹感到害怕。

    每年的生辰日不都是在那棵秃掉的榕木底下过的,卓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要如此吓她,却还是听话的答应了他,“知道了。”

    心里只庆幸回来前,将裴铮带去了娘亲住过的那间茅草房,等自己生辰日过完再想办法去见他就是。

    就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了生辰日那天。

    卓楹打算等看过了那棵秃榕木,跟哥哥说自己和裴铮的事,她想就算哥哥再怎么狠心,总不至于连妹婿都不肯放过。

    去往灵泽谷南面的镜水湖后,卓楹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十六年来都未曾见过的一幕。

    湖水边的那棵老榕木竟已长出了几片嫩绿的新芽,枝节仿佛脱骨重生,焕然一新。

    “阿兄,这树它居然发芽了。”卓楹望着卓翊和跟来的几位族中长老,指着树上的新绿惊奇不已。

    她每年都来看它,那时都还只是一棵枯木,如今却有了勃勃生机,简直不可思议。

    祁长老由他的儿子祁子风搀扶着,他步履蹒跚地跟了过来,在见到榕木回春的那刻他猛然甩开儿子的手,目光怔愣着,随后呆呆地往前踉跄几步,着魔似得嘴里不住的呢喃:“出现了、出现了……”

    刚说完此话,祁长老就顿住了声音,眼珠在眶中打了个转,像是被人推搡了一掌,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了去。

    还未倒地就被离他不远的祁子风眼明手快的抱住,待用手探过怀中之人的鼻息后,他鼻头微动,眼眶湿润的望向卓翊。

    和祁子风对视片刻。

    “……送你爹回去吧。”卓翊没有多余的话,他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淡定的让祁子风将人带走,“他心愿已了。”

    一切也该尘埃落定。

    “祁长老……”卓楹错愕地看着祁子风,他满面哀伤地带着他爹离去的孤寂身影渐渐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

    卓楹转头看向卓翊,不解地问他:“阿兄,祁长老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在看到榕木活了后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还有其他几位长老看向自己的眼神也都变得很是奇怪。

    卓翊没有回答,而是从身上掏出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在卓楹凝视着自己的同时,拉过她的左手,举起匕首划破她的掌心。

    “呃……”卓楹眉头紧锁,吃痛着想要挣脱出卓翊的手。

    却被他用力拉到了自己面前,将掌心渗出的那抹鲜血一点点滴入榕木下的整片黑褐色的泥土中。

    卓楹害怕的流出泪来,她红着眼睛楚楚可怜的望着卓翊,可就算如此她的手臂仍被卓翊死死地钳住,不让她有半点退缩地可能。

    背对着已饶有生机的榕木,卓翊终于送开了卓楹的手,他当着几位同行长老的面,掷地有声地宣告。

    “从即日起,卓楹便是我东篱一族的先知‘古兰’。”

    卓楹傻傻的看着手掌上的那条血痕,呆滞的往后退了几步,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虚无,可她耳边分明还能听到那些含混不清的欣喜之音。

    她想……

    自己约莫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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