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身披斗篷的菲诺米娜,站在陡峭的高台上,眺望这片阴沉广袤的灰色荒原,遍布着的裸|露在地表的干枯草丛,光秃秃的树杈,旷野平坦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外。

    距离会给视野造成一定程度的欺骗,从这里看,只不过是低矮石块的东西,其实拥有非常巨大的体型。

    她跳下高台,走几步来到河岸边,捧起微微泛黄的水,研究了一会儿。

    水里有着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具有狂化效果,长期饮用,不管是人还是魔人,会变得易怒躁动,随时走在发疯的边缘。

    所幸她还不算口渴。

    由尼克在前面带路,走到这里,菲诺米娜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奴隶市场的占地面积有多广阔。放眼望去,流淌的河水和他们摸索着前进的道路交错而过,朝更远处的洼地汇聚。尼克说这些河水是天然的引路牌,能指引他们去往正确的目的地。

    偶尔有长相奇异的魔兽,隔得远远的在河岸边饮水,不同于她在人间见到的动物家畜,深渊里这些只知道繁衍和杀戮的兽类,外形畸变严重,哪怕是同一个种族,也可能长着截然相反的外表,不过即便如此,魔人们还是掌握了分辨它们的技巧,依靠血脉记忆代代传承下去。

    路面坑坑洼洼,日光投射下的阴影向远处延伸,天空的薄云像即将熄灭的火焰。

    可惜菲诺米娜走了许久,疲惫使她难以欣赏沿途的奇特景观。

    “我绝对没有拖延时间,故意不让你去血腥斗场,是你说的要从不收路费的这条道走的。”尼克发现她神情仄仄,便主动解释道。

    菲诺米娜:“后悔了,没想到这么远。”

    没钱,可以不给过路费,和收费的魔人打一架打赢了就跑,也是种解决方式。

    难道堕入深渊后,智商也跟着下沉了,她怎么会因为尼克的怂恿,情愿相信大开杀戒前徒步远游可以招来好运这种事?叹息一声,她纠结着要不要试着弄个瞬移魔法阵出来。

    什么走这条道,就有可能遇见手捧黄金的老爷爷,只要你帮他找个罐子,他就愿意赠予你锋利好用的附魔武器。

    或者有美貌少女伪装成低等魔族其实是血统高贵的公主殿下,体力不支倒在路边,仅仅是给她一口水喝,她从此对你忠贞不二,把所有的财产都送给你。

    她突然想起,貌似十四岁时的自己,有段时间非常热衷于收集这种愚蠢无脑的白日梦小故事。

    果然大脑的某个区域,随着身体年龄的倒退一同退化了。

    尼克:“对了,我又想起一个有关于倒霉的魔人路过此地,竟然巧合地遇见了濒死的恶魔贵族,继承了他所有遗产还吞噬了他的血肉,从此跻身为超级大恶魔的故事。”

    “……你以为我喜欢听?”

    尼克:“嘿嘿,这些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作为蜥蜴族的魔人,你天真的程度,令我感到惊叹。”

    就在这时,干草丛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轻快的沙沙声,一只毛茸茸的煤球似的小东西跳了出来,水汪汪的大眼睛占据了整个身躯的三分之一,不停发出嘤嘤嘤的娇叫声。

    尤奈尔眼露寒光。

    “很可爱嘛,这么小一只。”菲诺米娜的话还未说完。

    更多一模一样的小煤球跳出了巢穴,嘤嘤嘤的声音瞬间变得很吵闹,随后,这些小东西张开了血盆大口,弹跳而起,扑向她的脖子。

    及时往后退,保持了少许距离,她指尖的火苗窜向干草丛。

    “嘤咛——”

    被烤成焦炭的煤球,抖落下焦糊的毛屑,变成了柔嫩多汁的肉团。

    “啊,饿了就有吃的送上门,也算好运气的一种吧。”

    尤奈尔:“……”

    尼克:“味道真的很好啊!作为食材拿来卖,应该能卖出好价。”

    接着他们继续赶路,天色微沉,快到月亮升起的时刻了。

    一队打南边来的骑手驾驭着拖着长长尾巴的坐骑,发出喧闹嘈杂的怒吼声,卷起大片滚滚扬尘,阵势浩荡地在开阔平坦的荒原中穿行。

    他们面颊上布满了虎斑纹,拥有棕黄的皮肤,光秃秃的脑门,身上的皮甲严丝合缝,风格平添粗犷豪放,关节处有着凸起的倒钩形外骨,被浓密的毛发覆盖住了半截,坐骑套着刻有虎煞领主徽章纹路的鞍具。在骑手后面,拖着黑布遮盖的笼子,底下的铁板安置了四个木轮,速度不快不慢地前行。

    笼子的样式和普通的用来装奴隶的铁笼子没有区别,但看骑兵队谨慎提防的样子,显然,囚禁在笼子里的生物并不简单。

    “那只脾气暴躁的领主级魔人的骑兵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瞥见行经矮坡另一头气势磅礴的队伍,尼克诧异道。

    “等等,难道是虎煞领主终于决定向威娜开战了?毕竟有传言说他一直觊觎威娜占领的这块区域,好在威娜崛起迅速,等虎煞眼红地忍不住想要吃下这块肉时,威娜已经不是那么好对付了。处理不好,就会落到两败俱伤的下场。”

    菲诺米娜:“威娜是个什么样的魔人?”

    尼克给出的评价是:“从一开始就不被看好,能有今天这份实力,不容易。半年前有消息泄露她尝试冲刺成为领主级魔人失败,身上负了伤。”

    天色一片乌黑,半面银月投射下的微弱光芒,勉强能照亮周边草木轮廓。

    月圆时期,她能汲取的魔力效应会最大化。往日在人间时,圆月当头的夜晚便最受她喜爱,而深渊里的月亮有三轮,到时候会是怎样一个情况不好说。

    终于,漫长的道路走到尽头。

    弥漫的血腥气顺着风飘了过来,前方死去魔人的骸骨堆积成的大门旁,站着排队入场的魔人。震天的喧嚣声时不时响起,那是败者迎来了凄惨的死状,激起的声声热闹亢奋的嚎叫。

    “杀死他——”观众受到刺激发出的怒吼声,令刚刚将对手全身的骨头碾碎的魔人眼底的血煞之色更加浓郁,杀死战败者还嫌不够,还要趁他仍残留一丝生气,使出各种下流的手段施加羞辱。而对场外观战的某些魔人来说,这才是取悦他们的重头戏。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度没有她想象中高,菲诺米娜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圆形斗场,面积宽阔,留给观众的席位环绕了角斗场一圈。

    类似的场所遍布整个深渊,据说在某些实力强胜的大魔人的领地内,这种魔人绞肉机一样的存在比她眼前见到的要豪华美观许多,玩法也更复杂。比如说非常著名的高塔斗场,足足有一百多层,层数越往下越值得看。烈焰熔浆斗场,灼热高温只能容纳特定的种族。或有建立在深海里的斗场,一不小心便有可能被恰好在附近游荡的远古巨兽们蚕食,可谓是花样繁多。

    负责引领他们的魔人,是一位笑容爽朗的女魔人,一头浓密海藻长发垂落在长满棱刺的肩膀,她的脖子上套着皮项圈,中间有块颜色暗沉不反光的金属。

    “哇你们是第一次来吧,看台上空余的位置还有很多,想坐在哪里,告诉我,我给你们安排。”

    菲诺米娜:“项圈很好看。”

    “其实是斗场发给工作人员的标识,弄丢了,我可就倒霉啦。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

    菲诺米娜点点头:“那你也打听不到的消息该问谁?”

    尼克上道地递给她一枚红色魔晶币。

    “我以为来这里的都是热情的格斗赛爱好者。”海藻发女魔人没接下贿赂,笑容依旧灿烂。

    被折磨的对象终于咽气了,习惯了在实力悬殊时尽量拖延时间以便于实施残忍虐|杀的血腥斗场人气选手裂谷,咬下地面上那滩躯干被碾压成形如搅拌过的肉沫的,手下败将的脑袋,叼在嘴里,激动地对月嚎叫,牵引着观众们的情绪,扯破嗓子为他欢呼。

    这一场结束后,一片狼藉的场地,堆着残肢断骨和黏糊糊的泥状血肉,没有腾出清理它的时间,主办方便催着一组实力相当的老将上场。

    裂谷很是得意地从台上下来,几乎毫发无伤。

    他这种残忍的打法,不关乎生存,而是为了营造噩梦般的艺术效果。

    上场选手在交战过程中打得激烈,往往其中一个终于咽气后情况惨不忍睹,如此一来,就很容易炒热观众席的氛围。但裂谷每次都是故意的,他在这方面的花招多,弄出的效果比正经打斗的要好看很多,他这样,不仅观众喜欢,幕后的主办方也喜欢。

    其他魔人对上势均力敌的对手,概率不低,毕竟来这里的魔人都不太喜欢温和的场面。

    裂谷虽然自身实力不弱,但分配给他的对手十次有九次都明显比他弱。为的就是保证他在厮杀中能游刃有余地挑逗观众的神经,激发他们对嗜血本能的追逐。

    刺目的红与白混杂,映入菲诺米娜灰色的眼瞳。

    “我想上场,该怎么做?”

    海藻发女魔人收敛笑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冷酷,“想好了?”

    “赢了有报酬,对吧。”

    尤奈尔凝视着她的侧脸,什么也没说。

    旁边的尼克一脸我们不缺钱玩的就是刺激的表情,逗乐了海藻发女魔人,将他们带离观众通道,引到另一条昏暗恶臭的通道内,几个强壮高大的魔人堵在入口处,对路过的菲诺米娜怀有恶意地吹了声口哨。

    “新来的,看起来还没成年吧,不自量力想来打生死擂台,有够蠢的。”

    “弱唧唧的小东西,就是白白送死也没什么看头。”

    肆无忌惮的嘲笑纷纷响起,鄙夷的视线毫无遮掩。

    菲诺米娜反应冷淡。

    但位于她身后满身柔弱气的尤奈尔却是个记仇的,眼底沉满了阴翳。

    奴隶市场被贩卖的魔人,身处囚笼,献祭他们的难度很低,坏处是奴隶作为一种可供交易的资源,是拥有他们的主人的财产,很有可能卖出一个好价格从中获利,这样一来,奴隶的死亡和超出一定范围的损耗,便成了奴隶主们绝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当初菲诺米娜趁夜屠杀了同笼的弱小魔人,就引起了两个弯角魔人的狂怒。利益受损,她看着再顺眼都没用。

    本来救下那两个鸟族魔人,不需要消耗那么多魔力,假如她只杀掉牛头魔人、买主及侍从,根本用不上火墙围困邻近区域的所有魔人,但为了防止和他们达成同盟的魔人逃过一劫,出去和其他奴隶主通风报信,她不得不把疑似有牵连的都处理干净。

    这样想来成为深渊的一员,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就算她不设底线,把事情做绝,也不会受到道德上的指责并因此被他人孤立。孤立无援的强大法师也可以过得很好,可她想要得到的太多,她太贪婪,深知假如人尚未达到神一般无所不能的高度,即便身为强者,一条没有同盟的登顶之路依旧会很难走。

    不能染指笼子里的奴隶,自由身的魔人说不定更难招惹。她需要补充魔源,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向黑暗深处的恐怖力量献上被她亲手宰杀的祭品,起步阶段,当然要对最弱势不设防的魔人下手。

    她似有所感,突然回过头,对上尤奈尔压抑的视线:“你在生气。”

    他苍白的脸颊缺乏生命的鲜活气息,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细长的手指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冰冷,尤其是指尖,温度低的没有感觉,突然就被她伸来的两只手合拢握住。

    温暖软和的触感,热意顺着掌心流向指尖。

    他有些不舍得,却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

    “放开。”

    她故作可爱地问:“为什么要放开?你不喜欢吗,可我喜欢诶。”

    尤奈尔:“……你看起来很高兴。”

    “嗯。”菲诺米娜的表情恢复常态,惜字如金道。

    通道内壁刻着扭曲晦涩的符文,她过去在人类的战场上见过这种符文,起着增强防御、稳固堡垒的作用。她从旁边经过时,指腹擦过凹陷下去的通往混沌之门的纹路,光线有一瞬变得暗沉,折射到半空的金色流线缠绕在她的手腕上。

    随后,她轻轻一勾。

    符文的形状变体,招来的东西和原来截然相反。

    入口处的高大魔人突然浑身痉挛,嘴角流出白沫,四肢不停抽搐,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断绝了声息,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睁圆了眼睛,连杀死他们的是什么都想不明白。

    充溢着绝望与不甘的死亡意志从通道后方追上了尤奈尔,空虚的灵魂深处从中汲取了养分,他脚步一顿,尽管这份强烈的愉悦感,只拥有了一瞬。

    但走在前方的菲诺米娜似乎因此在他眼中吸引力更大,也更具魅力。

    通道不长,从里面出来,腥风灌脸,入耳的吵闹声飘来的方位有远有近,难以分辨。

    菲诺米娜稍微有些失神,改造符文不消耗魔力,消耗脑力,她的魔力反倒涨了一点,得益于一场成功的献祭,将手伸进斗篷内侧装满了植物的口袋扒拉了一下,果然有两种不同品种的花凭空消失了。

    兜里装的植物是来之前,特意在草药摊子上买的,摊主售卖的草药每一种她都买了,但每种都买的很少。穿过荒原时,也顺手揪了几把没见过的野草。

    海藻发女魔人之前没有经手过这类事情,去找她的上级询问该怎么走流程,回来后,脸色糟糕。

    巨大的火烛徐徐燃烧着,点亮漆黑的地下室。

    等候上场的魔人们被单独关在囚牢一样的狭小房间里,脚下踩着的泥地是软的,很潮湿,空气不流通,石壁上长着大片黄绿苔藓。

    在原地等候的十分钟时间,菲诺米娜无声研判着地下室的生态,得出结论,尼克没有骗她,魔人的待遇的确都很糟糕,而且这一层住着的还是那些自愿签订协议的。

    里面的魔人都是直接躺在地上睡,体型大的躺不下就直接倚着墙睡,饿了便大声吼叫,有使劲捶墙索取食物的,也有拿角去撞门的,一些战绩不好看的魔人就算受了伤没死,回到囚牢里十分卑微可怜地乞求一份疗伤的药,但没谁愿意搭理,非得让他上场打一架赢了才肯给。

    囚牢外面的空间倒还算宽敞,海藻发女魔人还是侧身让了一下,指着前面一个潦草搭建的台子说:“去那边登记完了后,再来找我。”

    尼克没再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要上场,他眨眨眼睛,属于蜥蜴族的长尾巴啪啪抽了两下泥地,表示祝福。

    “我和你一起。”尤奈尔说。

    “你应该提前和我说的,临时告诉我,听起来没有诚意,我不答应。”菲诺米娜放缓了腔调,目光却透着不容违背的坚定。

    尤奈尔有片刻无言:“我必须听你的?”

    “你不和我商量,还想怪我呀,既然如此,等你和我都同斗场签完协议,就分开好了。”她笑着看他。

    尤奈尔看她的眼神有些迷茫。

    这种对方主导了谈话还假惺惺示弱带来的感受不像是讨厌,也不喜欢,介于两者之间的微妙反应,让他内心产生了梳理不清的疑惑。

    登记台后面的魔人,不耐烦地拿出契约书。

    “登记,不签约。”

    魔人浑浊的眼珠转动一下,裂开嘴,慢腾腾从底下抽了一块泥板。

    “756号,再写你的名字。”

    泥板上面那一块有个模糊的图案,她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按压了一下,察觉到魔力波动。看来这块泥板也不是随便捡来就用的。

    登记名填上魔女,她把泥板丢在台子上,发出闷沉的碰撞声。

    “你没签契约书?”海藻发女魔人见她走过来,焦急地问。

    “不签。”

    “不签就不能上台。”

    菲诺米娜沉默。有魔力波动的泥板影响不大,契约书草率地签订就真是自愿卖身为奴了。

    “另外起草一份我能接受的协议。”

    海藻发女魔人为难道:“没有过这种事。”

    “裂谷那样受欢迎的人气选手,签的协议也是给我准备的这种?”

    僵持不下,海藻发女魔人只好带着她去见上级。

    魔人上级竟然像人类一样戴着悬坠银链的单片金边眼镜,他问过菲诺米娜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得到她半真半假的回答后,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叹气道:“我比较看好你,愿意满足你提出的一些条件,考虑到我们这边的利益,假如该你做的没做好,必须得接受相应的惩罚。”

    新的协议由魔人上级亲自起草,菲诺米娜看过后,签下了名字。

    门票费全部归于斗场,针对她的赌局下旳注,输赢揭晓后划给庄家的魔晶币可以和她对半分。单从收益上来说,菲诺米娜不占好,大部头都分给了主办方。但这份合约保证了她的自由,即使她的行为有损血腥斗场的利益,也无需受到惩罚。魔人上级提出的约束性条例,主要针对的是她的获胜率,假如她上场十次有九次输了,她的这份契约便会降级,替换为被斗场控制的大多数魔人签订的那份初始契约。

    她想确保不受影响的部分,条款中并没有涉及,就够了。

    第一场角斗战,在三天后的夜晚。

    分派给她的对手,是一个泥族魔人,在斗场签约的选手中它的特点是相貌丑陋,这在魔人中是很少见的,毕竟大多数魔人的外形都很糟心,又没有绝对统一的审美标准。非要评选出一套完善苛刻的审美体系的话,照着高等魔族的外形描述就对了。形容一个魔人丑,意味着其外表和高等魔族差异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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