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芊芊太累了，头疼欲裂。甩开所有的思绪，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起身来到床榻边，还不待靠近，红萼温声提醒，“小姐要不再坚持会？等大夫看过，用了药再睡。”

    钱芊芊眼睛都快阖上，“钱明昊不会真的给我请大夫的。”

    她话音刚落，门外小桃去而复返，“小姐，大夫来了。”

    钱芊芊微怔，瞬间就想通了。钦差大臣不日就到，她不能就这么病着。

    大夫进来把过脉，交代了几句，无外乎就是着凉，受了风寒，好好休息，注意保暖之类的言辞。

    “还请大夫再看一看我家小姐额头上的伤口，会不会留疤。”红萼声音依旧温柔。

    小桃惊呼，“脸上还有伤口吗？”

    额头的伤口是在寂照庵后山山洞里弄的，早就不疼了，钱芊芊都快忘了。

    被红萼提起，她又想起那个一身洁白明亮的人。

    小桃举着灯凑近，大夫细致看过，告知伤口不深，不会留疤，三人均重重松了一口气。

    姑娘家容貌多么重要。

    大夫又给了一些擦伤药，交代不要再碰水，叮嘱了一些其他注意事项，小桃欢欢喜喜把送人出去。

    临出门前，小桃还在惦记，“奴婢去熬药，绿豆乳糕明日再做给小姐吃，小姐好好休息。”

    万籁俱静。

    烛台灯火阑珊。

    红萼扶着钱芊芊躺下，而后立在屏风边，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小姐病着，她得守夜。

    “明日去打听一个人，沈复，京城人，说是南巡钦差，事无巨细。”钱芊芊闭着眼睛交代。

    “是，奴婢记着了。小姐好生歇着吧。”

    ——

    夜里，钱芊芊睡得不安静，一直在做梦。

    一会儿是热闹喧嚣的巷口，母亲接过一吊钱就把她推到陌生人怀里。

    一会儿是练舞伤了脚，偷懒歇会儿被教习姐姐拿着竹条打手心。

    一会儿又是半夜饿着肚子到厨房找吃的，怕被人发现狼吞虎咽，噎得气都喘不过来。

    转眼又变成了冰凉的宣纸湿漉漉贴在面上，一层又一层，剥夺着呼吸。

    不知怎么的，画面一转又变成了自己贴着大巴车窗户，她拼命得捶打车窗，冰冷坚硬的玻璃纹丝不动，湖水密不透风地灌进嘴里，身体不断往下沉。

    反反复复，不得安生。

    最终的结果就是这副身体病倒了，发热卧床。

    三日后，钱芊芊捂了一身的汗，披着衣裳刚想下床开窗，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小桃压低声音的惊呼。

    “少爷，不要。”

    她匆忙起身，刚到门口，低头扫视一圈，转身回去穿衣裳。

    不能买一送一。

    她一边系腰带，一边喊，“红萼是你回来了吗？父亲可是说沈大人今日到？”

    门外悉悉索索。

    钱明昊吩咐道，“在院子候着。”

    随后推门进来，钱芊芊快人一步，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滑出去，灵活得像条鱼。

    春日阳光明媚，钱芊芊略感不适，眯缝着眼找小桃的身影。

    在角落看到弯着腰抹泪的人后松了口气。

    钱明昊：“把东西送进来。”

    钱芊芊这时才注意到院子里来了很多丫鬟小厮，都一致托着盘子。

    一群人陆陆续续从钱芊芊身边走过，进了屋子。

    盘子里装的是衣裳首饰，精美华丽，带着耀眼光泽。

    她站在门外。

    抬手挡着太阳光望天，温暖明亮。

    春季，一切都是希望。

    她不好继续在门口立着，放下手，施施然回了屋子。

    临窗的书案前，钱明昊背对着她，在她堪堪踏入门槛时开口，“如此尽心把父亲的吩咐放在心上，难怪父亲护着你。”

    他转过身，视线扫向钱芊芊，神色阴沉。

    钱芊芊进了屋，就不再往里迈一步。

    钱明昊嘲弄，“芊芊这般聪慧，还会怕我吗？”

    钱芊芊闻言肩头微微抖动，抬头迎上钱明昊的审视，“父亲吩咐，芊芊莫敢不从。大哥有意，芊芊得之幸之。可是父亲和大哥的话，芊芊不知道该听谁的。”

    她说着话眼泪顺着粉面滚下，晶莹的珠子仿佛落在人心口上，惹人怜惜。

    钱芊芊心里都快要给自己跪下，眼泪说掉就掉，这演技，炸裂般的存在啊。

    钱明昊一步一步靠近，“芊芊好手段，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呢？大哥都要被你哄住了，纵使想要发作都难找借口。”

    他没给钱芊芊继续发挥的机会，径直走向门外。

    擦肩而过时，他说道：“只盼今晚芊芊能哄住沈大人。”

    他停顿片刻，就在钱芊芊以为他要离开时，偏头在耳边一字一句道：“父亲不会给失败的人第二次机会，沈复不要你，你就好好跟着大哥吧。”

    钱芊芊内心慌的一批，面上不动声色。

    不动手比动手更可怕。

    钱明昊在憋大招。

    这个钦差大臣是她的唯一生机。

    她呜呜咽咽道，“芊芊唯愿能为父亲和大哥分忧。”

    钱明昊大步离开，临走前甩下一句话，“好好伺候小姐梳洗打扮，办不好，重罚。”

    一屋子的丫鬟仆役瑟瑟发抖。

    随着钱明昊的离开，钱芊芊才惊觉后背发凉，在床上捂出的汗早就干了。

    和钱明昊共处一室又生出一层薄汗，冷静下来，遍体生凉。

    这副身体体质太差，不愧是身娇体软、弱质纤纤、惹人垂怜的瘦马。

    她把屋子里的人赶出去，唤小桃进来。

    小丫鬟还带着泪，下颌上一道明显的指印，还在抽泣，“俗话说善有善报，小姐这么善良，命怎么这么苦。”

    闻言钱芊芊用手指戳了一下红痕，恨铁不成钢的道，“自己都顾不上，还操心别人。”

    小桃抽抽搭搭，“小姐，你…你要不然跑吧，逃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到你…”

    “或者，去求求杜小姐，她父亲是知府，肯定还有办法的。”

    钱芊芊手指搭在唇上，“嘘”了一声，顺了块帕子给人擦眼泪。

    不紧不慢开口，“小桃别怕，你家小姐不会有事。”

    钱芊芊郑重补充道，“我们会离开钱府。”

    她安抚过小桃，又鼓励道：“今晚能不能让钦差大人一见倾心，就看小桃的了。”

    又是沐浴，又是着装，繁琐复杂。

    钱明昊送来的是一套玫瑰色层层叠叠衣裙，裙摆上面用金线绣着缠枝并蒂莲，腰间是一条同色金色腰带。

    艳丽的衣裳，搭配夺目的金色，流光溢彩，衬得人明媚俏丽。

    小桃手巧，万千青丝在她手中翻飞变换，漂亮的发髻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钱芊芊身体还没好透，脸上还泛着病态的红晕，省下了胭脂，只浅浅抹了一层口脂。

    头发全都被挽起，露出清晰的面部轮廓，柳叶细眉，潋滟杏眼，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小桃看呆了，喃喃道，“小姐太美了。”

    忽然又转口，语气凄切，“都是这美貌惹的祸。”

    钱芊芊思考着这句话。

    是这份容貌，她得钱承望另眼相待，才避免了被卖到哪家青楼楚馆，在这钱府锦衣玉食安稳活了两年。

    是这容貌，钱明昊虎视眈眈，她过得战战兢兢。

    也是这容貌，她随时会被当做一件物品被送出去，可能是送给年过半百的高官，也可能是某个大腹便便的富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萧何错了吗？

    她从送来的首饰里挑了一支金色步摇，对着镜子，插到头上。

    既然不是简单一句好坏能断清楚的，她不需要执着纠缠。

    人要往前走，向前看。

    金色步摇上头垂着流苏，动作间，流苏摇摇曳曳，摄人心魂。

    接风宴声势浩荡，官商所去人数众多。视为对钦差大臣的尊敬重视。

    身份地位低的没资格进内室。

    钱芊芊隔着重重珠帘献艺，指尖在琴弦上款款而动，琴音宛转悠扬。

    正厅里觥筹交错，热闹喧嚣。

    酒至微酣，有人扬声赞赏，“今夜琴音甚合心意，不知是哪个楼的姑娘，该赏。”

    另有人附和道，“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琴艺高超，不俗。”

    有人搭台就有人唱戏。

    陆陆续续听了一轮赞美，钱承望拱手向主座作礼，不急不缓开口，“各位大人谬赞了，弹琴的是小女芊芊。”

    眼见主座上的男子朝他看来，钱承望拳拳诚心，“沈大人初到扬州，钱某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唯有让小女献丑，聊表心意。还望能博沈大人开怀畅饮。”

    钱承望不是官，能出现在内室，是他扬州首富的地位。

    在这种场合送一个女人，他熟门熟路。

    众人也见怪不怪，纷纷窥向主座上的人，他们更好奇那人将作何反应。

    男子抬手勾勾手指，身侧的侍女上前一步，斟满酒杯。

    他探手一个用力，伴随着一声娇呼，貌美侍女惊慌间跌进他怀里。

    他一手按着人，一手扶起侍女手中的酒壶，倾入口中，放荡风流，“听说扬州出美人儿，斟酒侍女尚有如此姿色，本官好奇能弹出飘缈琴音的芊芊小姐是何等天姿。”

    钱承望起身，恭敬弯腰行礼，虚伪客套，“芊芊能得大人青眼是芊芊的福气，就怕芊芊庸脂俗粉，污了大人的眼睛。”

    客套完吩咐人唤钱芊芊出来拜见。

    一曲毕，钱芊芊内心一团糟，这个沈复全程滴水不漏，一群人一直在打太极。

    她复习了一遍寥寥无几的情报，压根不能做到百战不殆。

    一场宴席下来，他除了喝酒，也就夸过刚刚那个侍女美貌。

    该怎么让他拜倒在石榴裙下，才不辜负这金线绣制的交相辉映缠枝莲。

    钱芊芊稳住心神，调整呼吸，伸手打起帘子，往大厅走去，一边掀起眼皮望去。

    待看清那人模样，她手怔住，脚步也停下来。

    一张脸明快带笑，仿佛人世间没有任何烦恼，让人看了就心生愉悦，过目不忘。

    佳人在怀，风流蕴藉。

    竟是他！

    临出门前，红萼怎么说来着？南巡钦差一行一路南下，今日才到扬州。

    今日啊！

    须臾她迈出隔帘，放下手，款动莲步，行至男子案前，屈腿作礼，“民女钱芊芊拜见沈大人。”

    说道“沈大人”三个字时，她抬头狡黠一笑。

    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