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ela，谢谢你……”

    我微微笑着，眨掉眼角的晶莹，给了制作人Alan一个拥抱。

    其他工作伙伴都很体贴地退出了录音室，好让近1米9的Alan痛快地捂脸哭一会。没人敢不体贴，也没人敢拍照。Alan在正常工作状态下，可是气场强大对他们进行欺压的冷酷大魔王。也许他们私下会嘀咕这件事：大魔王除了发火吓他们，也是会流眼泪的。也许今日之后Alan的手下就能与他相处得更好了噢。

    我及时给Alan递了纸巾，他擦起了眼泪。他说今晚要请所有人吃大餐。我点点头，表示很期待。

    我的助理Alex帮我拿来外套的时候又开始用他那自带绵绵情意buff的英伦腔夸我，说我太了不起了，竟然能把铁石心肠的Alan也唱哭。我再次强调，Alan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最好的音乐，总是用来沟通人与人之间的心灵的。Alan是目前北美最有含金量的音乐制作人，他之前做重金属，做摇滚，他的音乐打击感十足，表面听起来冷冰冰的，但潜于其下的却是一种很剧烈的能量。正式接触今天所录制的这首《Lucky》前，我只是通过我的音乐直觉以及他身上那种隐约的熟悉来知晓那种和情感相关的能量存在着。那种熟悉感，源于晓刚。我初识晓刚的时候，他用冷酷遮掩他对往昔的无奈，他用花花公子的做派掩饰他内心的温情与对爱的期许。换过许多女朋友的流行音乐教父，其实内心有一抹无法忘怀的月光。最终晓刚将深爱写进歌曲，纪念他生命里纯洁无暇却已去往云端温柔漫游的海芋花女孩。而我初见Alan，看着他那双注视乐谱时并不冰冷的褐色眼眸，我猜他心中也藏着一段故事。那段故事，他无法直言，便流淌在他的音乐中。而当我看见《Lucky》的词，听见《Lucky》的曲，虽然我仍不知故事全貌，但我确认了Alan音乐中那种能量的来源：爱。

    《Lucky》的曲风与Alan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Lucky》是他最珍视的。Alan感谢我诠释出了他想要的感觉，我则感谢他让我与这首歌相遇。

    爱与死亡，艺术永恒的表达主题。但每个人的体验，是那么得不同。

    《Lucky》讲述的那种心情：就算无法和你在一起，就算失去你令我痛苦万分，但我还是不后悔遇见你，不后悔爱上你。我坚信，遇见过你的我，是如此幸运。

    ——我完全理解。

    彼时我与Alan在纽约街心花园散步。我戴了个鸭舌帽+墨镜，一身那种纽约人很熟悉的潮流女孩打扮，并不扎眼，不容易被认出，其实被认出，我也不太担心，纽约对于凑“歌星”的热闹并不如台湾那般热衷。Alan表示，他是偶然听到我唱的《漫步云端》（英文名《Journey》）才愿意给我一次合作的机会。虽然情感表达方面有相似之处，但《漫步云端》与《Lucky》的核心不同，他表示，如果我唱不出他需要的感觉，他会把我从主唱的位置换下来。而我很确信，我想要唱《Lucky》。所以我当时跑到了公园的喷泉池旁——亮亮的池面之上，小天使拨动着竖琴，这种水与天的搭配，总令我安心——我在一个月色很温柔的夜晚，在风中，唱起了《遗失的美好》。乐曲结束之时，我把《遗失的美好》的英文版歌词拿给Alan看。

    我在台湾第一次开演唱会，唱的歌都出自专辑《漫步云端》，专辑的歌都是晓刚编词作曲，演唱会的舞台布景都由晓刚带头设计。

    只除了，开场的那一首《遗失的美好》 。只除了那一首。

    《漫步云端》是晓刚的心血，是晓刚对过去的纪念，音乐中流淌的是晓刚的情感体验。最初，我只是拥有了天然的符合晓刚音乐表达的干净声线，但情感方面，我无法理解。晓刚嘲笑我是个恋爱菜鸟，他仔细地照顾我，训练我，甚至与我“谈起了恋爱”，为了让我能够更深刻地理解“爱情”，还带我去了海芋花园……我在读到他写给海芋女孩的深情字句之后，终于理解了《漫步云端》的意义。我唱得越来越投入，我唱得泪流满面，但我是为“晓刚对初恋的爱”流泪，我理解的是“晓刚对初恋的爱”，而不是理解“爱情本身”。

    爱情之于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从前的我能够在海边对仲廷哥表白，也会勇敢地冲晓刚大喊“我喜欢你！”

    可原来，喜欢与爱不同。喜欢可以是一时的心跳加速，可以是转瞬的激情。

    但爱，可以是克制，可以是痛苦又甜蜜得刻骨铭心。

    《遗失的美好》表达的就是我的爱。歌词是我写的，曲子是我编的，舞台的设计是我要求的。

    正式演唱会前，我都不肯在彩排的时候唱这首歌，我只是坐在舞台船屋中，微笑着听这首曲子。晓刚一开始还会骂人砸东西，我反正习惯了他的暴脾气，脸皮厚了，我扛得住啊。于是他后来就不骂了，只盯着我把其他的歌曲练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我会唱好《遗失的美好》的，虽然可能唱到哽咽。有一点遗憾：舞台的船屋上我安置了一个米白色渔网装饰，只是那个渔网在最终表演时也空荡荡的。不会再有贝壳装饰了。但人生总是要有点遗憾的嘛。

    彼时Alan看完了《遗失的美好》的歌词，对我说，他相信我。

    而今，我又与Alan在纽约街心花园散步。《Lucky》的录制结束，Alan也请大家吃过了大餐，我给我的助理Alex放了个短假，然后与Alan又走到了那个喷泉池畔。我与Alan已不是一面之缘的“未来可能合作伙伴”而变成了相熟的友人，他在月夜向我背诵他写给他那位挚爱的情诗——即使对方已嫁为人妇多年。桀骜的制作人不曾去打扰对方的幸福安稳的生活，但他也不曾忘了她。他清楚那时候是他的桀骜让他做错了选择。英文有一句苦涩又美妙的表达：i miss you.然后他开始好奇我的故事。我轻轻抚了抚系于我左腕的亚麻手绳，手绳串着一片被塑封起来的桔梗花瓣。

    ——桔梗花的花语是：真诚不变的爱。

    当年我拂开他送我的海豚水晶球，好像那样就可以拂开与他的所有联系，但是这瓣塑封的桔梗却从水晶球的底座中掉出来，印入我的视线。而今，他送我的水晶球还同我的达达海豚玩偶一起摆在我的床头。这条桔梗手链，除开我需要入水的时候，我从不离身，开演唱会，也不离身。

    Alan好奇：你爱的那个人，结婚了嘛？

    我反问：对你们美国人来讲，结不结婚重要么？结了婚再离婚不是很正常的么？关键问题难道不该是我爱的那个人爱不爱我么？

    Alan黑脸：我在询问客观事实。你们中国人不是很喜欢含蓄么？

    我一本正经：该直白的时候就别瞎含蓄。你别刻板印象。

    Alan跳脚：明明是你先刻板印象。

    我和朋友默契地打嘴仗。缓和对我们来说并不轻松的话题。

    如果不爱自己，对方就算离婚了，也不会同自己在一起。若是还爱着，那为什么相爱的人却没有在一起？其间有多少变故、错过、无奈、痛苦呢？……而无法在一起的人，又能彼此爱多久呢？

    我还是告诉了Alan他想要知道的客观事实：他和我姐姐在婚礼上交换了誓言但没来得及给我姐姐戴上婚戒。

    我补充：当年我为了扎他的心，他们举行婚礼前，我就叫过他姐夫了。

    我继续补充：当年我为了让他和我姐姐安心举行婚礼，在他和我姐姐面前，我接受了其他男人的求婚。

    Alan瞪圆了他那双褐色眸子，嘴巴微张，但暂时未能发出什么字句，配合着他嘴边一圈褐色胡，看起来还蛮喜感的。

    我用右手去拨弄了一下微凉的池水，池中的粼粼星光在我指间闪过，我会想起我还未正式进入SET的那个海边的夜晚，想起那个我怀揣梦想虔诚录制参加SET新声音海选所用的磁带的夜晚。星子熠熠，海水明亮，海风温柔，他站在船屋外，推着为我准备的自行车，做我的听众。后来，他说，他是我的头号歌迷，他会一直看着我，为我加油。

    我低头一笑。耸肩：好吧，就算他真成了我姐夫，我也还是会爱着他啊。

    我的理智，能帮我做出与他切断联系的决定。

    但我的感情，在发现他就是二十年前保护过我与我定下约定的达达，在知晓二十年来他一直不曾放弃我的事实，在意识到二十年后他在重新成为达达前已经一直在陪伴我鼓励我支持我，在这一切之后，我的感情告诉我：这就是爱。

    我爱他。

    即使我必须与他分开，即使我需要去成全我至亲的姐姐的最后心愿，即使这个过程令我异常痛苦而当时有非常优秀的晓刚愿意陪伴我认真地在追求我，

    我还是爱他，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Alan倏然激动地攥住我的双肩，他含着泪水冲我喊：人这一生还能有几个二十年？！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感激地拍拍Alan的手臂，我清楚Alan的意思。

    我露出微笑。是那种属于海豚湾女孩的勇敢的被打倒了也要再次站起来的微笑，也是那种他在与我分别时想要看见的代表着“希望”的微笑——有朝一日，我们仍会重逢。

    过去有二十年的光景，是他一直在找我。如今，该换我，去找他了。

    我们是分开了。我们是各自走各自的路了。我离开台湾进修我的音乐，现在我不仅仅是亚洲天后，我的歌声可以让世界听见了，我实现我的梦想了。而他留在台湾，他完成了姐姐、大妈、爷爷的心愿，他接过了SET所有的担子，让SET重新成为台湾传媒界的龙头，让SET与HK与大陆的电视台进行合作一起将华语影视推向世界……

    我们都在顶端了。而我在登顶的过程中，带着他送我的桔梗，带着他送我的海豚湾水晶球，带着我们之间的见证、达达海豚。他呢？他说，他是我的头号歌迷，他会一直一直看着我的。他有反复地听我每一首歌，他有关注我的每一场演唱会么？

    我要去找他了，我要当面问问他，我要他清楚地给我回答。

    我想见你，徐泽亚，我想见你。

    这次，你要等我，我会来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