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

    京大图书馆是新古典主义的中式建筑风格。图书馆二楼以上,每层都有一个大阳台,正对着馆外的一大片种满了荷花的水池。相比于学校的其他教学楼,十分有特色。

    天气很好,阳光撒在水池里依旧倔强盛放的荷花上,引了不少人去观赏。

    宴知欢最近正在看一本叫做《the worldwide history of dress arab tiempos recios》的小说。书里大量的生词,读起来颇废力气。

    看累了,她索性趴在桌子上闭目休憩,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做了个梦。

    梦见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无休无止的蝉鸣声中,她第一次翻过了学校的围墙,却在探出头时,对上了墙外一双清冷的眼睛。

    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在男人脸上落下明媚光影。

    宴知欢还没看清他的脸,身后便传来保安自己教导主任的吼声。

    她匆忙爬下围墙,脚下却踩了个空。下一秒,膝盖上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痛。

    狼狈爬起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摔了个狗吃屎。

    而那个男人,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轻柔地擦掉她膝盖上的血,问她:“要不要紧?”

    这是那段时间来她听过的唯一一句来自他人的关心。

    那时她羞愤交加,压根不敢抬头看人,以至于一瘸一拐跑开后,也没能记清那人长什么样。

    但在今天的梦里,宴知欢却很分明地看清了那张脸。

    男人薄唇,桃花眼,瞳仁逡黑。

    这回,他多说了一句话。

    他问她:“你喜欢我……这张脸吗?”

    猛然睁开眼,盯着空气中漂浮着的微末粉尘好一会儿,心悸的感觉慢慢褪去,宴知欢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转而看着桌上正不停震动的手机,抬起手抚了抚方才平静下来的胸腔。

    拿了手机到图书馆二层的露台上,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翠绿。

    电话是辅导员打来的,让她去一趟系主任杨教授的办公室,领取上半月的全国阿拉伯语演讲比赛三等奖的奖金。

    去了以后发现,大四的一个学长陈嘉诺也在。两人之前就在演讲比赛的时候打过照面,还算脸熟。

    杨教授心情不错,笑呵呵的,指着办公桌边上的沙发让两人坐下。

    “找你们来,一个是上学期演讲比赛奖金的事,回头你们签个字,过几天会直接打到你们卡上。”

    “还有一件事。”杨教授扶了扶眼镜,把手里的资料放在两人面前,“下个月在江州市有一个江州的传统工艺品的贸易促进交流会,需要几名会西语的志愿者。这件事我之前已经跟嘉诺打过招呼了。”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宴知欢身上,“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看,你想不想尝试一下这份工作。”

    西语在国内普及率并不高。

    宴知欢现在刚大三,说实话,即使只是志愿者,但这种机会,一般也落不到她头上来。

    她虽然学的还算不错,但这个阶段,能接触到的关于西语的工作,仅仅是导游之类的兼职。突然让她参加这类职业性质的工作,对她来说难度不小,她还真把不准。

    杨教授见她不说话,大概也能猜到她的顾虑,缓了缓,又说:“你现在的水平,已经比大四的大部分学生要高一些。况且这次只是市级的一个小型会议,难度不大,我认为你可以尝试一下。”

    “师妹,我听过你之前的演讲,不说语法词汇这些,你的语音语调都很标准,挺适合做翻译这行的。”一旁的陈嘉诺先一步拿起桌面上的资料,翻了翻,顺手递给了宴知欢。

    “况且,虽然只是志愿者,但也有工资。机会难得,错过这个村,可就不知道有没有下个店了。”

    确实,像这样的机会,别人争都争不来,现在放在她面前了,如果不抓住岂不是太过可惜。

    宴知欢笑了笑,接过资料:“我知道了。谢谢扬教授给我这次机会,我会努力的。”

    “还有师兄,”她说着,偏了偏头对上陈嘉诺,“这次可能要麻烦师兄多多提点了。”

    事情定下来,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宴知欢除了上课以及狂啃各类西语专业书籍外,自觉做了大量口译训练。

    西语的某些发音对中国人来说着实有些难度,比如大舌音、顶音等,而且每个字母标上不同的符号也有十多种发音,每个字母在单词的不同位置也有很多种写法。

    更不要说标准语中的语法,复杂性是一个只会中文的人在一开始很难接受的。但其重要性在于一句话即使所有单词你都认识,但不会分析语法的话可能依然看不明白或者理解错误。

    这期间宴知欢更是花了大量精力去跟陈嘉诺请教学习,力图能够尽可能地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九月底,宴知欢跟着陈嘉诺和另一位学姐赵静之一起,提前一天抵达江州市。

    会议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内举办。一个下午的时间,宴知欢都在熟悉场地,调试设备。

    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将整个天空染成明亮的橘黄色,一派向晚光景。

    酒店的另一个大厅里人头攒动,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宴知欢今天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酒店一侧的指示牌,知道是有新人在这边举办婚礼。

    路过的时候往里面看了几眼,这会儿仪式应该还没有开始,宴会厅里大多数宾客几乎都聚在大厅一角闲聊。

    恰恰一个错眼,视线里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不知怎么,只一眼,便想到了那句“不招惹你”。

    清冷。

    疏离。

    ******

    今天的婚礼十分奢华,新娘子漂亮,新郎帅气。

    赵祺阳却无心欣赏,眼角余光时不时地扫在旁边的男人身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好一会儿,主婚人宣布新郎新娘正式结为夫妻,冗长繁琐的婚礼仪式才算结束。

    赵祺阳一早就被安排了任务,要盯紧许清硕,以免在婚礼上出什么幺蛾子,闹出笑话来。

    这会儿眼瞧着任务顺利完成,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跟许清硕说话:“硕哥,难得来一趟海市,一会儿婚宴结束了咱们再出去喝一杯呗。”

    许清硕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收收心吧。”

    “我还不到三十,怎么就年纪不小了?”赵祺阳理直气壮,拿起杯子灌了一口酒,“论年纪,你不比我大?要收心,也是你收……”

    话说一半,似乎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只得硬生生转了话题:“那个,硕哥,你医院里最近还忙吗?”

    “还好。”许清硕了然,拿起酒杯跟他碰了碰,面上依旧笑意淡淡,“你不用避讳,今天看了我一天,累不累。”

    赵祺阳:“……”

    “你们这一个个的,杞人忧天。”他顿了顿,接着道:“柳叶这事,在我这早就过去了。”

    赵祺阳沉默,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清硕和柳叶两家一直交好,这两人算得上是两小无猜。只等柳叶刚一成年,立马就订了婚。哪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柳叶在出国留学时,跟其他人好上了。

    当然,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许清硕似乎并没在柳叶身上多费什么心神。

    只是作为这么多年来许清硕身边,唯一一个身份不同于普通朋友和同事的异性,大家都猜测,柳叶对于许清硕来说,还是相当特别的。

    过了这么些年,柳叶跟最初那个真爱也早就一拍两散,现在找的这个,长相家庭事业样样不如许清硕。

    这种事情要放在赵祺阳身上,他怕是呕都要呕死了。

    组织了一下语言,赵祺阳这才开口:“说实话啊硕哥,你,我,柳叶,咱们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我一直也没觉得你有多喜欢柳叶。最多……也就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吧,我就是怕你自己看不清。”

    赵祺阳确实是许清硕的发小。七八十年代时候,他们的父亲一同下海经商,运气好,赚了钱,又有了革命情谊,两家人也就顺势搬到同一个小区住。

    那时两人都不过十来岁,许清硕性格稳重,一直是学校里的优秀学生代表。而赵祺阳从小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整天逗猫遛狗,生生活成了一校霸。他爸拿他没办法,高中时就送他出了国,想着他自己成不了金子,那就给他镀层金。没成想,他留学回来还是那副样子。

    他爸气的骂他“烂泥扶不上墙”,他还笑嘻嘻的反驳“做泥瓦工我不行,做富二代我可是专业的”。当场气的他爸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庆幸的是赵祺阳还算是个爱国的,遵纪守法,平时只做法律范围内允许的富二代份内之事,吃喝玩乐,没惹出过什么麻烦来。他爸也就随他去了。

    “硕哥,你别说,要不是高中那会儿我爸把我送出去了,”赵祺阳突然兴奋起来,激动地搓了搓手,“没准那时跟柳叶订婚的是我,你信不信?”

    许清硕轻嗤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抬:“不信。”

    “……”

    仪式结束以后是自助餐式的酒宴。新郎新娘携手而来,穿梭在众人的问候与祝福中,笑容明朗。

    许清硕端着酒杯独自站在角落里。远远瞧着这对新婚夫妇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扬了扬嘴角,便也向他们过去。

    “恭喜。”他跟夫妇俩握手,说得真心实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谢谢。”新郎很热情:“你能来参加婚礼,我和柳叶真的很开心。”

    许清硕笑了笑,神色怡然。

    一旁的柳叶长长叹了口气,眉目如画的脸上透露出些许愧疚:“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阿硕。”

    “都过去了。希望你幸福。”许清硕抬起手跟她碰了碰杯,嗓音徐徐。

    柳叶笑笑,觉得自己还想说点什么,可又没什么好说的。

    他还是那个样子,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温和有礼。也并不像旁人所说的那样,对她念念不忘。

    他一直都是这样,对谁都这样。哪怕她背着他交男朋友,哪怕她现在要嫁给别人了。

    始终都是这副样子。

    站在远处看了全程的赵祺阳在柳叶夫妇离开后蹭到了许清硕身边:“聊的还好吧?”

    “你不都看到了?”许清硕瞥他,不以为然的,“出去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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