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狮子也算猫科动物。江愉第一次见到程愫弋接受化妆师对眼睛周围涂抹修饰的成果时,他就如此想了。

    那之后,吴教练问他为什么笑。“好像也不奇怪。当我没问。”吴教练问完就反应过来,不苛求他要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程愫弋被声音吸引,转过头看向这边,感到很疑惑。少女看上去有些无辜,虽然“无辜的野心家”听起来很矛盾,但的确如此。而她为野心付出了远超旁人想象的血泪。她是多么的“不择手段”。

    “我都忘记,你身上那股讨厌劲儿啊,现在几乎看不见了。”吴萍很有兴致。彼时的他们还只是作充足的准备,从而投入进一场完整的合乐中。

    距离上一次江愉令她感到生气的时候,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吴教练,我很讨厌吗?”眼前的青年用温和到无奈的语气询问,“真是抱歉。”

    吴萍否认:“也不能说讨厌,这种感觉还挺难说的。唉,总之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因为这个对你有什么想法。”她想了想,机智地补充安抚他。虽然江愉情绪一直很稳定,但吴萍也不能因此总是忽略他。“小程也不会。你表现一直很好,反正我觉得你在她那里挺讨喜的。之前那次,你跟她道歉说清楚情况,她不是原谅你了吗?”

    “是。她特别善良。”

    “知道就好!还不多努力努力。”吴萍挥了一下拳,换种方式咬牙激励他。“我都看明白了,我这是白得了个副教练呢。”

    “我知道。我一定迎头赶上。”

    江愉则隐隐猜到吴萍的想法。他被认为傲慢,这是家人给予他的评价。而游离于真实人际关系之外的他没有给予他人如此评价自己的机会。

    轮到他们了。跨过地面与冰层的分界线,少女与青年实实在在踩在了冰面上。冰刀刮过冰面发出令人着魔的声音,程愫弋对这种感觉分外着迷。江愉注视少女的着迷。

    场馆内依旧灯火通明,如同身处永恒的寒冷与白昼。观众的喧嚣、广播播报,还有他们听不到的解说、屏幕前的议论,正如同白昼中交融绽放的烟火,是一道必不可少的风景。

    “Suyi Cheng,Yu Jiang.”

    “程愫弋,江愉。”

    他该如何真正滑好这套节目,在基本掌握技术且能发挥出来的情况下。江愉不想令自己成为节目中的缺憾,因为程愫弋应该得到她想要的全部——她已经真刀真枪、一身狼藉地走到今天。他是不值得的,他明哲保身到今日,但她值得。

    她被赋予太多镣铐,其中包括他这个不尽如人意的搭档,而他竟希望少女能够在达成理想的同时容下身旁的他。

    ——他要不惜任何代价待在那个位置上。

    “他们本赛季的短节目为《我所行之地》。一套很有生气,同时和前沿难度结合得相当巧妙的节目。”王露慎重地给予很高的赞美,“美国站,也是他们本赛季的第一场比赛上,他们就完成了一个相当好的单跳勾手三周。”

    莱克尔直来直去:“我觉得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危险了,他们是可以被打败的。Suyi Cheng 和Yu Jiang是冬奥会金牌的有力争夺者,我已经能看到那一天了。”

    “我持一小部分保留意见。然后,我赞同你的说法,莱克尔。他们很有竞争力。”西塞在措辞上稍显谨慎,尽管她很欣赏这对来自中国的双人滑选手。“他们以极其短暂的时间崛起……从大奖赛结束到冬奥会还有一段时间。我丝毫不怀疑,他们还能给予我们惊喜。”

    音乐响起。“一个满分捻转。”莱克尔当机立断评价。

    事实是,他们获得了+2.23的执行分。

    双人同步旋转。两人的蝴蝶跳在分外美观的同时又很漂亮,旋转的速度控制得很好,和音乐的起伏相互应和。

    然后,国王与国王相遇了。

    西塞:“程和江的抛跳在最开始是个不小的麻烦……”青年已然扶住少女的腰,而他们以望向同一处的目光滑行着,并未减速。

    江愉果断抛出停留在身前的搭档。滞空的姿态相当漂亮,浮腿向后荡去、适时打开的少女四两拨千斤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冲击力。她是“飞鸟”,怎会不懂飞行。

    紧跟一个漂亮的踢腿。

    眼前的少女国王对束缚自己的所有锁链嗤之以鼻。她要抓取最高处的桂冠,因此藐视所有拦路虎。她在上方示威,举起拳,像在挥舞信仰的旗帜,又像主动挑衅。

    如果它们要来,她要将它们统统咬烂,哪怕自己也变得奄奄一息。她会对胜利付诸灿烂的笑容,如果那时的她还有力气的话。

    只是滑冰。江愉想。只有滑冰,其他所有的存在不值一提,哪怕是他一直以来遵守的那套偷懒的处事原则。

    ——她想要成为冠军,那他呢?

    答案是唯一的,不需要任何理由铺垫。他理所应当地看向程愫弋看向的更高处。就在这一刻,他受恩自少女,获得干脆利落、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将与程愫弋共享被野心灼烧的痛苦与欢愉。

    “Oh——My——God.”正在观看短节目的加贝尔捂住张开的嘴,看向一同坐在会议室座位上的伊芙琳女士。“我的天哪。”他还嫌不够,又用中文惊叹一遍以示惊讶。“Hey honey,我本来以为他们已经做到最好了,没有想到还可以这么的——OK,I’m out of words.还是继续看吧。”

    与此同时,纪谨坤连连点头。“好吧!我早该想到这有什么难的!”他赋予的内涵被再次升华,但他不觉得挫败,“光是靠这套节目,我就能开张了。不愁没人找我编。”

    “饭碗进化喽!”进化成金的了。

    随着节目继续,纪谨坤从沙发上直起身。他没有办法保持烂醉如泥的状态——虽然他一滴酒精都没有摄入——他精神得很。他没有想到,这两个人都能出色到如此神奇的地步。

    最后的后外螺旋线。硝烟蒸腾成热气,萦绕在暮日的钟声周围。俗世的围剿换来的不是排除异己的成功,而是一场简陋但振奋人心的加冕礼。无形的冠冕并未造成压力,而是一种再合适不过的褒奖,亦为一种无需别人评判功过的自信。

    锐不可当地开拓自己的路,然后从容应对荆棘阻碍吧。终了处,少女分外有力地在身前挥动右腿,兴致勃勃,将后背的位置留给她最信任的青年。

    他们将俘获朝圣的人群,尽管他们也是朝圣者。

    音乐结束的那一刻,程愫弋转过身,对江愉伸出手。他怎能感受不到少女想要传达的情感,他在被承认的同时看到了一个更加完整的自己。

    在掌声中,他们碰了拳。然后,他们背靠背,分别向对应的两侧鞠躬。有别于往常,这一刻,少女与青年失去了性别分工,失去了被赋予的一切定义。他们占据世界的一角,意气风发、耀武扬威。

    对于彼此,他们是同伴;对于世界,他们是可贵的挑战者。

    “……这是两个势不可挡的少年。”一时语竭间,王露重新开口。“难度动作比起第一场的质量又有所提升,而且充满大开大合的感染力,控制力很漂亮。在短节目有限的篇幅中展示了相当扎实的基本功。”

    “我想,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且非常适合他们两个。十七岁的程愫弋和十九岁的江愉。”

    下场后,他们和教练拥抱。“你是我的骄傲。你们都是。”分开时,吴萍用纸巾掖了掖少女的额角。少女说着谢谢,顺从地让她更方便地擦。

    比起美国站时的心潮澎湃,不知为何,此刻的吴萍感到了些许伤感,同时还有欣慰。

    他们坐在等分区。“你也擦。”程愫弋从吴萍那里抱出纸巾盒,抽纸给身旁的江愉。她一只手掌心里还缩着他一如既往的关照。青年总是相当整洁,实在令人难以想起他其实是易出汗体质,温度也偏高。

    “谢谢。”他侧首而视,笑容柔和。

    少女点头,转过头。她感到高兴,为刚刚短节目中的感觉。青年的发挥令她更加开心。所以,她一边等待,一边无意识捏着小鸟两边的翅膀,让它们小幅度地扑棱起来,时不时回过神对观众席招手。

    镜头对准K&C区的少女和青年。

    广播开始播报。程愫弋紧张起来。

    “……79.15分!”

    场馆沸腾了。所有人都在为他们再一次打破个人最佳,成为缔造世界纪录的潜力股而欢呼雀跃。他们离前辈常静和林臻洋创下的记录只有一步之遥。吴萍一边鼓掌,一边看向旁边愣怔的少女。江愉也看她的侧颜,忍俊不禁。

    短节目结束,他们接受了采访。问题聚焦于两人的发挥,还算友好。

    结束后,他们返回酒店。“不能太高兴,还有自由滑。”车上,程愫弋板着张脸认真回复。

    江愉倾听她,注视她。此刻的少女如同一朵鼓鼓囊囊的向日葵,就这样朝向他。不过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太阳的位置。“那你现在高兴吗?”他笑着反问。

    向日葵漏了气。“高兴。”她向来诚实,在百分之九十九的话题上。

    “我也高兴。”

    -

    自由滑抽签,程愫弋和江愉难得人品大爆发,正数第四位出场。常静和林臻洋则抽到了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八的位次。

    “战线拉得很长啊。”常静用半是抱怨的语气对程愫弋诉苦,手臂揽过她的肩膀。“加油。”程愫弋想了想,也把内侧手臂搭在前辈身上,两个人就这样勾肩搭背,漫步在饭后消食的夜路上透透气。

    “小程。”

    “嗯?”少女的声音从围巾底下传来。粗中有细的性格使得常静不得不在观察中留意到一些有趣的细节,更何况她6G速度冲浪。她也不怀疑,自己的暗中观察被另一位后辈发现。

    所以,常静伸出拳。“我也想跟你’这个’。”她的眼眸中暗藏些许狡黠,“你跟江愉不经常这样吗?我跟你也行吧?”

    “可以。”程愫弋点头,握紧拳。

    和毛绒绒的小鸟拳碰一碰。“这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常静不着痕迹地询问。

    “好朋友。”

    “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啊?”常静尤其喜欢这个后辈,因此话题随着她颇为认真的答复跑偏。她点头了。“也是前辈。”少女很尊敬她,看向她时眼中还有小辈的孺慕。她如是补充道。

    常静忍不住上手搓她脸。“哎哟,我当你好朋友就够啦!”

    夜晚作为比赛间的插曲。当白昼亮起时,他们得奔赴紧张的竞技。彼时,双人自由滑依旧是第二阶段的第一场比赛。在双人滑经久不息、薪火相传的这里,观众的热情比起其他项目分毫不少。

    六练结束,选手一对一对悉数上场。

    “Our next skaters,representativ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下面上场的是中国选手……”

    掌声逐渐退却,吴萍照常在嘱托后做了个向前推的动作,然后退回梁仲冰身边。他们已经成为双人滑的支柱,甚至可以和那些早早以为奖牌唾手可得的前辈叫板。她注视两人的身影。

    携手滑入场内,《死神与少女》随着开场动作的定格,激昂铿锵地作出引子的叙说。

    丝毫不会令人提心吊胆的捻转四周和上场分站赛一样定下三级,单跳3S后是情绪有起有伏的编排步法。

    “教科书级别的步伐。这是独一份的。”王露道,“真正难以撼动的成功不走捷径。”

    居霏和谢意坐在等候室。他们目前的总分位于第二,自由滑发挥一般,和当前第一名的RK已经形成天堑般的差距。自由滑中,RK仅失误了一个单跳,最终获得了139.64分。

    而随着抛跳3F和抛3Lo的成功,观众席已然连连鼓起掌来。两人对这套难度系数相当高的节目已经很是得心应手,全然看不到阻塞的地方了。他们是比赛型选手,正赛的发挥自从走入正轨后从来没有掉过链子,赛季初的定级同样漂亮。

    “完成了一个后外结环三周接后外结环三周的连跳。”

    少女与青年的演绎像是一副极具呼吸感的名画,昼与夜的色调在他们身上流动。繁缛华丽的画框裱起瞬间,再被珍惜地悬挂在具有历史气息的陈列馆中。画是没有生命的,但其充斥神话和悲剧气息的构架却让它看上去呈现出流动的生,只是孤寂的距离感仍旧如影随形,就像是幽长的隧道远远传来了失落年代的呼啸声。

    最后的双人联合旋转。程愫弋感受着富有余裕的躯体,时间在此刻放慢了流速。人为的训练与努力可以改变不尽如人意的现状,而她几乎要为此落下眼泪。

    这套节目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不要试图回看过去,不要试图再去咀嚼痛楚的味道”。体内不再传来烧灼感,喉咙不再凝滞成没有缝隙的沼泽。她可以笑出声了。

    程愫弋感到感激。在音乐消失的那一刻,少女能看向远处,露出属于她自己的、带着些许泣意的笑靥。她挣扎过了,所以死亡不再令人恐惧,因为她已经胜利了。但是,少女回看自己的人生时依旧会有所抱憾。或许,她本可以做得更好。

    掌声、鲜花……种种都是对他们的褒奖。她应该可以心无旁骛地享有一部分吧?

    嘈杂声没能入耳,忙音似的在脑后嗡嗡叫嚷。这一刻,程愫弋忽然感受到一种错位感,就如同她脱口而出的那个“不能高兴”。她不能感到快乐。所以这一刻,霎那间,程愫弋几乎要在恍然中向场外看去了。

    然而,回应她的是吴萍的拥抱。回过神的时候,梁仲冰将运动服外套展开,只需要她将手臂挨个探入。身旁的江愉将玩偶轻轻放在她的手中,仿佛让她不要飞得太远。

    原来,她所深深记住的、那般冰冷的注视已经消融了。“每次外形看起来都不一样。我们运气真好。”而现在,江愉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鱼,和她手里的小鸟轻轻碰了一下。他对她微笑时眨了一下眼。

    吴萍揽过她的肩膀。“发挥得特别好。你们两个,我都不知道怎么夸了。”女人有一头干脆利落的短发,说话却并不锋利,总是很有趣。“我得回去多翻翻书。”

    自由滑146.87,总分226.02,他们位于目前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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