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纪谨坤抵达场馆的时候,程愫弋和江愉正在冰面上训练。两下莫霍克步,少女一下子便被抛至空中。

    捻转四周。4Tw。“这么牛?他们都可以批量生产捻四了。”纪谨坤感叹,“我当年怎么没搞出来。还是能力不如小江啊。”

    “也没有批量生产,这个相对成得比较漂亮而已。”

    纪谨坤揶揄:“姐,你跟我谦虚?你,还有小程,都要求短节目上高级三周单跳了。”

    少女和青年脚下的步伐随着不俗的滑速摩擦在冰面上,绘制出明显的痕迹。程愫弋的体力和水平正在回归,她在一点一点拿回来。冰面被割开清澈的伤痕,再模糊弥合。

    “还不知道放在节目里具体是什么情况呢。”吴萍道,“我谦虚?我有什么可谦虚的。他们两个自己争气,自己磨好了。我这个教练当得太失败。”

    他们两个太难得。吴萍越发清楚这一点。如果非要用一句话形容程愫弋和江愉,程愫弋是“无穷天赋与无尽努力的高度结合”,江愉则是“潜能挖掘后的稳固呈现”。

    说罢,她双手比做扩音器。“休息一会儿!”

    休息时间,程愫弋也注意到了编舞师的到来。她滑向场边,江愉跟随她。

    纪谨坤依旧在和吴萍交谈。“好吧,虽然我不知道自由滑是什么情况——那不归我管。不过按照你们的意思,勾手三周我已经编进去了。”他看向逐渐走向此处的两人,禁不住咋舌。“他们拥有不少利器,这可真是有够疯狂的。跟你们比起来,我保守得跟上个世纪的人一样。”

    不过,比起成为所谓的双人滑历史性难度的书写者,纪谨坤尤为欣赏两人挑战的气度。他相信,虽然才两个赛季过去,但已经有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坚信,这两人会在开拓自我的过程中成为双人滑历史不可缺乏的撰书人。

    他的短节目是最先出成品的。“程愫弋,我已经跟你预告过了。不过,江愉,我还没有跟你说。”纪谨坤半开玩笑,“因为你们吴教练告诉我,小程知道了,就等于你知道。所以我图省事,让自己睡了几天好觉。”

    江愉露出微笑。“是的。我也已经知道选曲和编舞了。”程愫弋和他讨论了很久,相当喜爱这套节目。江愉也能看到,搭档在这套节目中参与的痕迹。留下了她独具匠心的身影。

    本赛季,他们的短节目选自法国音乐剧《摇滚莫扎特》,音乐为《Place je passe》(我所行之地)。与他们从前正赛演绎的浪漫抒情型截然不同,这是一首激情澎湃的摇滚乐,相当有力。尽管他们此前亦尝试过其他风格,比如更加紧促危险的《死神与少女》,但终究没有跳出大框架。而现在,他们抓住打破常规的机会。

    本赛季,短节目所包含的托举可以进行选择,程愫弋和江愉的短节目包含一个五组阿克塞尔托举。螺旋线则固定为一个后外螺旋线。除了两个规定动作和接续步、双人联合旋转、捻转三周,他们的短节目配置了一个抛跳3F,一个单跳3Lz。由于两人的步伐与滑行水平很高,程愫弋尤其突出,因此纪谨坤也毫不吝啬地编满四级步法的要素。

    也很花哨,但和世锦赛自由滑的那套步法有不同的方向。作为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他们有蔑视权贵、挑战传统的昂扬激情。纪谨坤希望他们能够在这套短节目中张扬个性,在完成诸多难度动作之余。

    正因如此,纪谨坤三令五申。“不要拘泥我为你们制定的动作和框架。”他道,“如果成套地完成这些难度动作对你们来说很难,那你们就把我教给你们的东西当做诏书;如果你们有能力和野心,那我说的再多,也就只是起到一个提纲挈领的作用。”

    他对两人有期待,因为他们已经交出了相当漂亮的答卷,而且这份答卷并非他们主要奋斗的目标,只是一个副产品。他非常欣慰地看到,所有的预设并没有成为他们身上的枷锁,而是充当协助他们上升的手。纪谨坤知道他们会付出很多个日夜学习这套节目的构成,也会话费无数心血真正“进入”这套节目。

    而且,既然处于由自我统治的理想国度,任何外物都不应该成为束缚。

    程愫弋已经全都记住了。至于江愉,他花了比程愫弋多的时间。不过,好歹有个差不多的结果。

    “首先,就像是早晨醒来的国王巡视领土一样,这样双手拉开,睁开眼睛。程愫弋,用你的右手在斜上方,这样打响指。江愉,你在左下方。”他分别演示,“然后向前滑。不要吝啬你们的步伐!大刀阔斧一点!好,就是这样。”

    鼓点拥有极强的震动感,仿佛与心脏的韵律相应和。冰面上,再度汇聚的少女与青年互相面对,对视着,脚下绘制圈状的图案。他们是这个在外人看来贫瘠到空有理想的国度中,唯二的统治者。他们向彼此交付后背。

    “N'en déplaise aux courtisans qui baisent,

    对于那些伏身亲吻

    les pieds des hommes les mieux chaussés.

    权贵脚趾的阿谀者们,无需感到不悦,

    Je me ris de leur vie de punaises écrasées.

    我对他们臭虫一般低声下气的生活嗤之以鼻。……”(歌词引用)

    于是,如同示意彼此去看周围窃窃私语的乌合之众一般,少女与青年微微错开身体,同时躬身。这里并不显得佝偻局促,反而有一种虽然此刻对所有声音不屑一顾,但只要有人进犯就可以随时进入战斗的整装待发感。

    所以,在交挽依靠的手和肩背中,另一只手自下而上,再次交错着打着响指与清晰的节拍对应,身形也随着手位的上升而逐渐舒张挺直——就仿佛他们借助观察那些自以为是的愚人享乐,而这消解无趣的方式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理解,在低声交谈中将这些珠光宝气、自视甚高的看客贬入不值一提的泥潭中去。

    因此,在因为傲气而无比尖锐的讽刺中,他们揭开了批判世界的帷幕。

    -

    5A托举采用女伴右脚内刃阿克塞尔起跳转体一周,男伴大一字姿势的难度上法,难度下法则为小托举。

    首先是立式姿势。双手在身前伸直撑起,舞蹈室的两人从陆地开始,然后变换成星式。上腿弯曲向脑后拉伸去,下腿也保持弯曲。

    “……好。江愉,放掉一个手。”吴萍紧盯着两人,“小程要保持好平衡。”

    放掉一个手臂,少女和青年之间便只留下一个接触点,就是青年伸直放在髋部的手臂。江愉托举的时候,程愫弋也保持全身收紧,身体在支点上寻找分布均匀的地方。她稳稳地侧立在空中,直到被放下。

    除了公共的舞蹈大课,吴萍还给两人安排了一对二的现代舞老师。《Place je passe》中有相当鲜明的现代舞要素,吴萍不希望他们凭借经验努力却绕了远路。

    “这位是加贝尔老师。”

    伊芙琳女士是舞蹈资源的重要人脉。她介绍过来的老师是一位比她年纪稍轻的舞蹈家,格里菲兹?加贝尔。毫无疑问,他是现代舞的匠人。除此之外,他还熟习很多物种。与伊芙琳女士不同,加贝尔以鼓励式教学为主。

    “杰作!Good job!你们已经很棒了!”他的中文相当不错,偶尔因为情绪激动冒出英腔的英语单词。这倒不会令程愫弋觉得陌生,一来她听得懂,二来江愉的英语口音正是如此。“但是可以再松弛一点。我想看到你们自然地调动力气,不要那么刻意。优雅而自由地奔赴一场战斗……”

    程愫弋一点就通,因此加贝尔对她更是赞不绝口,激情洋溢的赞美声令少女感到腼腆。然而,到了应该展现自己的时候,程愫弋从不觉得窘迫与囊中羞涩。

    音乐结束。“OK……我想,我可以明白江的问题在哪里了。”加贝尔摸着下巴道,“你将我布置的任务完成得很完整,但缺乏惊喜感。江,你给人的感觉太平静,太稳妥了。”

    “我感受不到你站在程身边的理由。你们看起来不那么像一路人。”

    加贝尔想起伊芙琳?刘的话。“你会对程满意的,她身上有股艺术家的疯劲儿。就算不是现在,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得到你的赞美。”

    “至于江,他需要启迪。江没有程那么有天赋和悟性,但他会逼迫自己变得差强人意。”伊芙琳女士道,“相当有趣的一对搭档。”

    因此,加贝尔循循善诱。“你们会站上冬奥会的赛场。你不想要金牌吗?”

    “想。先生。”

    “NO.NO.NO.我要的不是这个。”加贝尔连说了好几个“不”,摇了摇头。“江,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要的是更感性一点的’可以’,不是现在这个。”

    江愉察觉到,程愫弋正抬头注视着他。他很少不高兴,心中亦清楚自己与少女的差距,但他确实因为“并非一路人”而隐隐不悦。他不喜欢这个要与程愫弋分道扬镳的说法。

    正因如此,他更要弥补。青年轻轻垂眸,少女却已经移开视线。因为,她正用分外认真的事情等待加贝尔老师的讲解。程愫弋总是这样,默不作声地包容,记住本该由他记住的,完成本该他完成的,再教给他。

    “江,你可以尽情快乐,快乐到狂妄。我觉得这不该由我教给你,你拥有过这样的青春年华,现在只需要经过一点点修饰,然后展现出来即可。”加贝尔说道,“你要坚定不移地相信,梦想一定会实现,金牌一定属于你和你旁边这位小朋友。你很傲慢,瞧不起所有自诩可以成为竞争对手的人。”

    他看向程愫弋。“程,tell me——”

    终于问到她了。因为过于入神,少女皱起眉,然后点了一下头。难以想象,正是这样的她,宛若活了不知道多少次人生地胜任了迄今为止所有的风格。

    不,并不难想象。江愉微笑着注视她的侧颜。

    “如果谁告诉你,他们要骑到你的头上去,”加贝尔的语气显现出他和莎士比亚相同国籍的渊源,“甚至于,他们已经在你上面了……”

    程愫弋相当严肃,像只因为耳朵被拎起而生气的兔子。“给我下来。”言简意赅。

    加贝尔忍笑,摊开手。

    “看,江,你的搭档给你做了很好的示范。”

    正是如此。在那样肆意的时期,谁设置梦想会有理有据地考究自己会什么、不会什么,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明明人生阅历,知识储备都贫瘠得不得了,却各个胸有成竹地说自己未来要当“xx家”。

    几乎每个人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再不济也会烦恼自己会进哪所顶级院校,仿佛出色到不是A就是B。多么目空一切。

    江愉笑了。“我不太记得清自己是否有这样的时候了。但我现在确实知道,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

    江愉留堂了。程愫弋想和他一起,不过江愉告诉她,她得按时吃午饭。“厨师这几天也到了。你可以问问他,看看能吃些什么好东西。”青年对她眨了下眼,“再帮我问问,今天的菜单是什么。……不会太久,我马上就来。”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愈发温柔。

    她点头,换上俱乐部发的短袖,去冰场旁边的房间吃饭。按照江愉说的,她问了自己可以吃什么,也问了江愉的午饭内容。

    天气越来越热了。炙热的季节,程愫弋更喜欢和冰场相处。不过,她见江愉不来,便想着找回去,因此被热度焦烧。

    耳机里,交错的手风琴与吉他音色会让人想起清亮的雪原和冰冻的湖,俄罗斯民谣风格的编曲又增添异域郊野的温度。程愫弋一边慢慢地、有一搭没一搭顺着路边走,一边抬头,幻想树上有融化的雪。它即将如同清晨的露水一般坠下,然后砸她砸个正着。

    “你好,请问主管办公室怎么走?”

    一道男声却在头顶响起。程愫弋转过头,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男性向她询问。他的长相和声音都很严肃,身高和衣着更是增添不少压迫感。程愫弋觉得他的长相有一丝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里见过。

    对方见程愫弋不答,再次开口。“你是俱乐部里的选手吗?”

    “对。我是。”程愫弋连忙点头。

    她不算路痴,但对没去过的地方自然不能对答如流。只是当她被西装男性看着时,莫名产生了种被家长注视、被老师提问的感觉,好像这个不知道不行。更何况,她本就对花滑以外的人,对长辈尤其怕生。

    程愫弋四处张望两眼,没看到指示牌,一时间心中更加紧张,虽然面上没露怯。

    “请您稍等一下。”总之先问问地图。

    “好,麻烦了。”

    程愫弋查到一半,抬起头。“您要找梁教练吗?”为了解决问题,她重又变得严肃。

    “对。梁仲冰梁先生,就是你们梁教练。”

    有结果。程愫弋转过头,在转回来,这样时不时变化着,手中比划。“您从这里走……这边左转……然后往里面一直走……”

    “好,谢谢。”

    他对程愫弋一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而程愫弋一路走回舞蹈室,发现江愉也正准备出来。“不能太耽误老师吃饭。所以我又另约了时间。”他温和地向她解释,“也不能太耽误我吃饭。”

    然后,程愫弋便给他报了菜名。“午饭。”她看向搭档。

    青年失笑。“谢谢。看来我不会不小心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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