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程愫弋对着镜子裹好围巾,将耳机放进口袋。她只和江愉约定,并向吴萍打过报告,说要出去走一走,然后再回来吃饭,并没有约定汇合的地点。

    “晚上好。”

    她回应,并将门关上。“晚上好。”

    里昂的傍晚,寒冷伴着黄昏逐渐上涌。而一出门,寒气便让程愫弋下意识地将双手拢在唇前,哈上一口温热的气息。

    江愉似乎没有那么冷,即便穿着大衣也无所谓地敞开着,脖颈上随性地围着一条程愫弋不可能不眼熟的驼色围巾。

    她戴上了那枚月亮。对于程愫弋而言,实用是最好的浪漫主义,同时黑发在身后低低地束着。少女亦戴了围巾。而在江愉垂眸间,围巾边角的小鸟印记隐隐彰显了她一些令人想要微笑的思量。

    程愫弋则不禁思忖着接下来的事。他们今年的比赛告一段落,下一场得等到来年。她和江愉也早得知,这个赛季的4cc不在他们的涉猎范围之内,考虑到世锦赛的特殊性和程愫弋的状况。本赛季的四大洲锦标赛大概率会有居谢的一席之地,其他席位的归属则交给国内赛,从而选拔出二号位和三号位。

    “程师妹,我和周为也会参加这次选拔。”恭喜她获得银牌,闵秋桦在另一边的对话框中打下这行字。她和于佳璇是友人,因此随对方耳濡目染,这样称呼程愫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试一试嘛,毕竟有两个位子,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程愫弋想了想。“你会去四大洲赛。”她打字偏慢,但表词达意没有问题。

    “这么肯定啊?”

    “嗯。”她刚刚的确细数了国内前端的双人滑选手。闵周参加4cc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要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失误,从头到尾那种。毕竟双人滑虽是强项,却掩盖不了青黄不接,不存在梯队的现状。“因为是事实。”

    对方输入中。“假如我和周为没你想的那么厉害呢?”她又发来问句。

    “那我还是希望你们赢。这个没有理由。”

    她忘记自己其实有理由,一个很充足的理由:她们是朋友。

    可以实现吗?程愫弋便这样漫步在江愉身旁,思绪随风摇曳。他们都不会走太远,只是在酒店附近散步。离酒店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公园——这是两人后来知道的事。

    而从江愉的角度能够看到程愫弋倾斜的头顶,微抿的嘴唇。她神情严肃,很认真地想着什么。她对待所有事态度都很严谨,所以江愉猜不到。

    她慢慢回过些神,便察觉到江愉投向自己的目光。“怎么了?”少女抬头询问。

    眼前的青年面露笑意。“我一直都想问问这个。”这不算岔开话题,因为江愉确实想听程愫弋如何告诉自己。所以,他驻足,微弯下腰,给她看自己围巾的一角。那个小印记便出现在程愫弋的视野中。

    “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吗?”他几乎是有些失笑地问,“所以才会选择鱼。”

    她点头,也给江愉看自己围巾上的印记。“很多人这么叫你。”她指的是冰迷。他们向来擅长取各种各样的花名,而程愫弋觉得有趣,所以她记下了这些暗号。

    “我这里也有。是小鸟。”灯光好像和着星星汇进她的瞳孔中央,再寂静无声地绽放。“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似乎对于青年能发现自己的用心而感到开心。

    江愉知道她的昵称,这是入门中的入门。小鸟玩偶是程愫弋正赛收到的第一个玩偶,她总是带着它参加训练。而最初,飞鸟的花名是为了呼应她在冰场上如同高飞之鸟般高飘远的跳跃。

    “那天晚上回去。我想我有必要发现,不然就不完整了。”那会有损少女的心意。

    程愫弋觉得高兴。“它对你有用就好。”这是她的本意。

    如是流露出雀跃之意的少女在回忆中许下了一个承诺。她从来都守信,而他再怎么不耐当下,再怎么期待并不久远的未来,也不能违约。

    这时的街道呈现出一种钝感的宁静。高大的灯柱被天空染成了暖色调的渐变,像是膨胀出纹路的火焰静默燃烧。而黄昏的边际正逐步坠入暗沉的黑色中,那是弧形的纱。

    道旁栽种了很多树,疏落的行人穿行着,用法语交谈。远处的建筑与小径大路的安排自洽,遵循法式的随心与浪漫,并且在城郊混合着花香的土腥味和摩登城市的现代感中达成微妙的平衡。程愫弋看到远处的公园,那里人似乎多一点,也嘈杂些。不过,空气中仿佛带着香气的提琴声会令她下意识地循声走近。

    “想去就去吧。”头顶传来江愉的声音支持着她。她并非独行,可以放下些心。

    程愫弋向前走。“……再走一会儿就回去。”她像是告知江愉,又像是提醒自己。

    “我会跟着你。”

    他似乎并不倾向于此刻做出判断,给予一个急促而节制的讯号。他只是如此道,不置可否。

    音乐来自一个年轻的法国青年。他站在树下,打扮得很是复古,像是个干练的学徒,戴着褐色的男士贝雷帽,弓弦在提琴的弦上发出悦耳快乐的曲调。周围有人站着,有人坐着,刚刚就是他们为一首乐曲的终末而起哄鼓掌。

    现在的这首并非程愫弋听过的任何一首经典乐曲。或许是因为她涉猎的范围比较狭窄,又或许是因为这是对方即兴发挥而成的作品。他手中演奏的乐器音色不比小提琴的明亮,要更加低沉醇厚。

    “那是中提琴。”身旁的江愉道,“乐曲应该是他自己的创意。”

    法国青年脚下敞开的琴盒中并没有太多纸币钱钞。而在当下这曲终时,他在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分外显耳的口哨声中脱下帽子,滑稽又轻快地向在场的人致意。这时有几个人上前,将手里的钱币钞票放进琴盒。程愫弋听到青年礼貌而诙谐地道了好几声“merci”。

    “用我的吧。”

    程愫弋刚刚就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了。那里当然没有钱币,更不必说法国当地的货币了。至于江愉是如何变出欧元的,程愫弋暂时没有工夫思考了。“我会记得还给你的。”她抬头告诉对方,然后走到前面去。

    少女对陌生小伙的热情郑重又不无拘谨地点头。她回到江愉的身旁。

    “他在谢谢后说了什么?”程愫弋只知道感谢如何说。所以,看似沉着的少女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情。

    现在,那个法国小伙抱着琴坐在树下了。“他夸奖你,说你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小姐。”江愉回答时脸上带着笑意,仿佛在通过翻译表达近似的含义。

    “……哦。”程愫弋转过头。

    法国小伙坐下休息,在场则有位喝得醉醺醺的大叔满脸酡红,不满地提着酒瓶嚷嚷了几句。于是,不必程愫弋再次发问,江愉便心神领会地担当起两人对话的译者。

    “你为什么停下了?如果你再多演奏一首不错的曲子,我剩下的酒钱就归你了。”

    “我很荣幸!但我需要休息。不然,等我的姑娘到来的时候,我不仅会像条累死的老马,而且没办法拉琴给她听了。对了,我还得留点力气拥抱她呢。”说到此处,江愉笑了一下,微偏过头看向听得很入神的程愫弋。虽然目前不知真假,但能够打动人,那就足够了。

    “然后呢?”

    江愉微笑着注视她的侧脸。“留声机暂时罢工了,运气真坏。”

    程愫弋亦感到遗憾,遗憾自己不能早点发现这里。

    她和江愉或许该返回了。少女看向不远处收敛活泼笑容,转而有些紧张不安地注意路口的法国青年。那小伙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情绪跨越语言障碍传达而来,所以他将头顶的帽子再一次摘下,略显歉意地对她致意。他记得这个东方面孔的美丽姑娘,她刚刚给他捧了场。

    江愉若有所思。“抱歉,等我一下。”他抬起眼眸,在程愫弋提出打道回府前开口。然后他径直走向了那位法国青年。

    此时,人已经比原先少了些,不够依旧有人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音乐,或许是因为少女与青年的相恋与等待。那个不太满意的大叔也留了下来。

    两人交流着。程愫弋看不到背对着自己的江愉作何表情,而那小伙似乎偏过身体看向了她,又对江愉说了什么。然后,他将手里的琴交给对方。

    得到了对方欣然干脆的应允。江愉双手稳稳接过他怀中的琴与弓。

    程愫弋站在这里,看着那边的法国青年开朗地高声吆喝了两句,举起双臂再头顶率先鼓掌。她看见江愉无奈地弯了弯眉眼,像是没有料到这样的情节——周围围观的市民也起哄地鼓起掌——然后将琴架好。他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刚开始,他重复刚刚的曲调,有些时日没碰琴的生涩很快被熟稔所代替。旋律是一样的旋律,不过经由他的演绎不复轻快活泼,延长舒张的音符变得缱绻缠绵,仿佛要融化在白昼与黑夜的过渡地带中,悠扬而飘逸。逐渐的,原本的旋律涣散,新的桥段闪动柔情与虔诚融洽地衔接上。他亦是随心地作了一段不算创作的创作。

    法国青年靠在树干上闭眼聆听。那酒鬼大叔找了张长椅坐下,从怀里掏出酒杯满上,一边喝一边入神地听。

    宁静最终由奔跑的脚步声打断。程愫弋转过头,不远处跑来一个姑娘。她有着一头微微蜷曲的棕色长发,脸上的雀斑和明媚慌张的红褐色眼眸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她对树下的青年呼唤了一个近似人名的音节。

    故事是真的。法国小伙一下子从地上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头上还有些狼狈地沾着草屑。他喜不自胜,下坡时还踉跄了一下,然后和那姑娘紧紧拥抱在一起。

    人群中漾开戏谑而善意的声音,程愫弋也随着掌声鼓起掌来。主角从拉琴的青年变成这对傍晚相遇的情侣,少女则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他脸上。

    他微笑,手里的琴发出《婚礼进行曲》的曲调。起哄声更大了。那对青年男女一听,则立马红着脸松开彼此,又羞又忍不住高兴。

    法国小伙满脸红光,搂着姑娘的肩膀高喊了一句,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用力地亲吻了一下心上人的脸颊。

    程愫弋不由得露出微笑。她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都不吝啬在这场奇遇中献上祝福。所以,江愉看到了一个笑得坦诚而热忱,眼眸因此弯起成两个月亮的少女。她现在高兴极了。

    后来人群散了,江愉将琴归还给对方,然后走到程愫弋身前。她看着手机屏幕,就这样任由它黯淡,有些闷闷不乐。“我忘了。刚刚应该录下来。”

    “你想的话,一直都有机会,我又不会跑。”江愉轻声安慰她,“缺一把琴而已。”

    程愫弋想了想,点头,又高兴起来了。

    “你是怎么说服那个人把琴借给你的呢?”她有些好奇地询问江愉。所以,刚出来不久的月亮变成了两个,落入两泓澄澈的泉里。

    “他分享了他和那个姑娘的故事,那我自然也要分享我的故事。”他以讲故事的语气娓娓道来,“我说,现在还早,就这样回去的话太无趣了。”

    江愉温柔地看着她:“今天高兴吗?”

    “高兴。”

    她点头,笑得很浅,快乐却掩饰不了。“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高兴。”程愫弋发现自己的词汇量变得匮乏起来,因此片刻间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

    “我知道你的意思。”眼前的青年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

    “下午好,冒昧打扰——可以将你的琴借我一用吗?”前来的青年拥有一张来自异国的俊朗面孔,脸上带着温和友善的笑意诚恳询问道。

    他的气质令人感觉很舒服。“我想为我的女伴演奏一首曲子,否则我们就得败兴而去了。”

    法国小伙饶有兴致地抬起头,眼神从稀疏的人群中找到那张东方面孔。“是她吗?她可真是个善良又漂亮的姑娘,漂亮到令人觉得追不上。不过我是个很有任性的家伙,要是没有我的奥雷莉,我说不定会试试。”他用揶揄的语气说道,“所以朋友,你在追求她吗?还是说,你们已经开始约会了?”

    江愉沉吟几秒,然后失笑抬眸。“很遗憾,先生。都不是。”他从来不会将蛰伏太深的私心轻易诉说,“这只是个不想留下遗憾的举动。”

    他露出了然的神情:“真遗憾,看来我猜错了。……好,我帮你这个忙。”小伙用咏叹调般的语气歌颂道,“难道我要旁观吗?不,不要剥夺自己和他人的幸福。上帝说,这种冷漠太过残忍。”

    法国青年最终将琴郑重地递给江愉。

    “琴声是不会骗人的。艺术无法作彻底的掩饰。”他的话语意味深长。

    而在分别时,他的脸颊因激动而红润,好像也大醉了一通。法国青年紧紧拉着心爱的姑娘的手,不管她怎么羞涩都不放。

    “嘿,你们要不要过来跟我们喝一杯?这琴盒里可有那位姑娘的一部分。”他提议道,“你的琴拉得很好,跟我比也一点都不差。”他得意洋洋,同时真心赞叹。

    “谢谢。”江愉欣然,“但是我们该回去了,真不巧。”

    他也不做挽留。“是啊,真的很不巧。”他看向眼前来自东方的青年,“你令我觉得复杂。究竟是失意呢?还是说满足?”然后,他用法语说了一句话。“嘿,伙计,这句话用中文怎么说?”

    江愉微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对!就是这个。神奇的发音。”法国青年立马道,“那就再见吧!朋友!”

    江愉亦与他道别。“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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